房东太太打电话给我,问我她婆婆有没有到工作室按电铃收房租。她婆婆因为年纪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的关系,半年前我们就已经开始用电汇的了。
“没有耶,为什么?”我问。
“我妈年纪大了,最近有点失智,今天一直嚷着要去你们那收租,我顾着带小孩,一不注意她就不见了,我想跟聂先生你说一声,如果看到我妈妈麻烦留住她一下,赶紧打个电话给我。”
房东太太的语气没有太过焦虑或紧张,但是听得出来有无奈的感觉。
再怎么盛开过的,总会有步向凋零的一天。我们的父母也是、父母的父母也是,年纪越大“精气神”越无可避免地“走下坡”。阿姥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看着看着便打起了瞌睡。起身要进房间休息,却也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站直身子,缓慢地往前移动,吃饭咀嚼也变得迟缓。五年前阿嬷为身体病痛开刀、十年前亲友正称赞她看起来年轻、15年前才刚忙上忙下地张罗完舅舅的婚礼。
人生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向衰竭的,“衰竭”这两个字太多冷血无情,我们多么不愿面对。如果有幸,我们不会被抛弃,但晚辈会以这是“年老的姿态”作为凋零的唯一形容。如果有幸,晚辈在帮你更换尿布的时候,知道这是他们该做的。如果有幸,他们的工作没有太忙,或者他们没有太懒。
我们现在什么都有,有一天会什么都没有,我爱的你、我旁边的人一个一个老尽、死去,我们一直忘记又试着努力记起些微故事,证明某些事物确实存在过。你正值青壮年的时候目送老态龙钟的人步向颓圮,而总有一天是自己步向颓圮,幸运的话会有入目送你。
想起大二陪爸妈赴内地探亲的那个暑假,返抵台湾排队等过海关的时候,年迈迟钝的爸爸跨出了排队的等候线,缓缓跟着前面的人往前移动,被坐在里面的海关人员大声吆喝:“你退到线后面、退到线后面!去一趟外地回来就不认识中文字了是不是?”爸爸耳朵不灵光,笑着、猜着地往后退去,我在旁边涨红了脸,想要对那海关人员回呛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开口。
当我们自以为文明的时候,对自己人却是既愚蠢又残暴的。
隔了十数年,那位海关人员可能已经四五十岁,再过20年,他便走向必然的老态龙钟以及行动不便甚至反应迟钝,他有没有事先就预想到,自己最后总会到达的那个该死的、可能会不被人了解的“必然”?
我们以为这是个全然自己说话的年代的时候,却忘记有些东西是永远有时间性的,不可能永远都在不变的那个位置上。一步步地走向衰竭与死亡,我们的问题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除了那些脑海里试图回溯的,没有时间能真正向后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