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喝酒,我常常有深深浅浅的愧意。我出生塞外,长于草原,虽无彪悍的身躯,却生就一张黑脸,加之北方的硬风在面上行走多年,留下数不清的印记。每逢酒场,总被认定海量。草原上的男人岂能怯酒?或看你就是个能喝酒的。虽非苛责,却有扫人兴致之嫌。彼时,我都恨不能自己是李白、鲁智深、武松转世,不奢望诗傲天下,倒拔垂杨柳,醉打猛虎之类,只盼能够豪饮。确实,我的乡党、亲友多数善饮。每次与父亲一起吃饭,他都劝我喝点儿,因而总是招来母亲的责备。我当然要喝点儿,在父亲心中,父子对饮是品味幸福的一种方式,但没有尽性喝过,想来总觉亏欠。
或许是因为这份愧疚,我对酒有着一种心理上的迷恋。每次逛超市,总要到酒类区转转;笔下人物个个善饮,但酒过唇边,仍是有怯。当然,痛痛快快饮酒也不是没有过,至少两次吧,一次是在茅台镇喝茅台,另一次是在亳州古井镇喝古井贡。
喝古井贡酒不是第一次,但在古井故地喝却是第一次。边喝边听主人介绍酿酒的过程、四季酿酒的差别、品酒的方法及古井贡酒的由来。只知酒是有性情的,不知它对春夏秋冬的敏感,与酿酒者的性格有着神秘的契合。只知酒是要品的,不知品中含了那么多的学问,是要悟的。只知古井贡是八大名酒之一,不知其已有千年的历史,时间的枝丫上吊坠着那么多故事,随便摘下一枚都可以敷成一部长卷。这是记载下来的,没记载的呢?对于后者,我总有更浓的兴趣——那是一种于想象中飞翔的嗜好。
可能是头天晚上喝了不少酒竟无醉意之故,第二天喝得很是放肆,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样子。主人介绍亳州长寿者甚多,耄耋长者中不乏嗜酒者。忽就想起头天下午的一幕来。初到亳州,又无他事,我沿路走了一段,竟寻到亳州的古街。从外面看,已不像一条街,街口挡着一个牌子,边上停了一辆汽车,但转过去,却是另一番天地。我不知该称为街,还是巷子,说是街,并不宽,间隔仅数步之遥。走进去,方知其之幽深,似无尽头。街边是老铺子,古董、玉器、丝绸、布缎,也有房屋中介、手机销售之类,甚至还有一间弹棉花的铺子。在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铺子前,我不由驻足。那似乎是卖旧书的,但并无多少书,两个矮矮的书架有不少空缺——卖掉了或是借出去了?一个六十几岁的老者戴着花镜看书,不时操起小茶壶呷一口。极舒畅的样子。闻得阵阵酒香,起初以为是不远处的酒肆散发出的。后来回想,那老者饮的一定是酒。只有饮酒,方有那般的沉醉。斗酒诗百篇,固然让人生羡,但握书一册,慢慢品味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铺小书少,旁若无人,种种疑惑豁然而解。可惜,我没有和老者闲聊——也亏得没和他闲聊。我猜,那壶里一定是古井贡。
我想,在千年前的一个午后,也一定有这样一位老者,坐在自己或他人的铺子里,抑或独坐街头,边饮酒边看着小贩行人,不时陷入沉思。历史总以自己的方式行走,也总以自己的方式留下印记。而现实总以自己的姿态示人,姿态纷呈却难剔历史的印记。
酒香穿越千年,不绝如缕,已经完全融入古井镇的空气,无处不在。
那么,千年的香气又是哪儿来的?参观魏井之后,忽又想,第一个用这口井水酿酒的,也定是一位嗜酒的老者。爱女将嫁,老者苦于没有陪嫁,桃花谢落的傍晚,老者徘徊井边,一筹莫展。轻风缓缓吹过,大瓣的桃花飘拂下来,坠入井中。桃花暗恋井水的洁,井水仰慕桃花的香。少时,香气缭绕而上,老者突发奇想,酿一坛酒作为嫁妆如何?那瓣瓣红色那缕缕清香可是天下少有的祝福。于是,一路的酒香陪伴女儿出嫁。老者和女儿都未想到吧,香气不只香了女儿的人生,香气更挟着历史的沧桑,穿越千年,飘荡至今,因为那是从井里长出来的,是从心里长出来的。喝酒喝的是境界,喝的是心情,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无意杜撰一个关于古井贡酒的故事,口头传说、文字记载已经够多,何必去杜撰?不过想从一个被忽略的缝隙中追寻酒香穿越千年的缘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