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二点五十五分,我听到救护车狂鸣声,默默祈祷救护人员动作慢一点,最好拖到三点交班以后才让病人住进来。天不从人愿,两点五十九分,我刚脱下口罩,方医师对我说:“王护士,准备手术,第三台。”
这病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下班前一分钟才来,我换上手术衣帽、喷酒精,从灭菌釜中取出消毒的器械,在手术室中待命。
一个美少年被推进来,俊俏年轻的飙车族,在十字路口被私家车甩尾摔成重伤,一双小腿血肉模糊,不用医生说,光凭目测,就知道即便是华佗再世,也保不住他的腿。其实伤重如此,越早截肢越好,万一伤口感染引发败血,非送命不可。但美少年仍然昏迷不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小腿不见了,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家属未到院,方医生决定先给予支持性治疗,等他清醒后再安排手术,能转院最好,省得后患无穷。
我用生理食盐水替他清理伤口时,美少年清醒过来,我知道每一次清洗,都是无法承受的剧痛,他很能忍,一声不吭地任我宰割。虽然全身落汤鸡般湿透,他咬牙切齿,再痛也不肯出声,冷飕飕的眼神,使我不由自主想到黑道大哥。在急诊室,我看过很多向死神求饶的人,也看过不少人自动向阎罗王报到。这个孩子看来自尊心极强,我衷心希望他失去双腿后还是能酷酷地活着。
他没让我失望。一个多月后,我在医院大厅看见他,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轮椅上,腿上故意不盖毯子,露出金华火腿似的一截肉。新生出的黑发和染过的金发交错,使他看起来更加有型。以艺术品的角度来看,他其实是上帝的杰作,可惜人不是雕像,断肢的维纳斯,美虽美,残障就是残障。我相信,以他的帅气,必能找到愿意照顾他一辈子的女人,两人共组家庭,过着和偶像剧一样浪漫的生活。至于现在,推轮椅的是他老妈。他老妈一边推轮椅一边自我安慰:儿子能保住命已经很不错了,另一个飙车的,未满十八岁,昨天办完头七,他老母刺激过度,现在住精神病房疗养。她不懂,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飙车?
妈妈把美少年推进残障专用厕所,在门外边讲手机边等候。我下楼吃午餐,又到福利社采购了一些杂物,弄了一个多小时,上楼时看妈妈还站在厕所门口,我有点纳闷,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忙?原来她儿子新手上路,从轮椅移向马桶时不慎跌落,儿子大为伤心,哭倒在厕所,妈妈再三劝导,他就是不肯一身湿臭出来,妈妈急得不得了,怕儿子想不开,再不出来,只好请警卫破门而入。
我走向厕所说:“喂!”
没反应。
我向警卫借来打火机和一包香烟,从门缝下塞进去。
厕所里飘出阵阵的烟味,又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门仍是不肯开。
我看到领药处有份报纸,刚好刊登一女明星的清凉照,向柜台借一张便利贴,贴在那明星的巨乳旁,上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五肢中最重要的一肢还在,这样就够了。我们每天都要“色色的”活着,互勉之。
我把报纸从门缝底下塞进去,走到远处观察,半晌,门开了,出来一个湿淋淋的水人,酷酷地坐在轮椅上,手上紧抓着一份报纸,眼神四下流转,我假装等人,故意不看他,他也没怀疑到我头上。
约三年后,我又在大厅看到一个孕妇推着他,往妇产科方向走去。他并不知道自己曾经在我面前一丝不挂,也不知道那个和他“互勉之”的人其实有四肢。我走到他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他一愣,差点想起那天在急诊室的那个“死护士”就是我,但旋即被叫号的铃声转移注意,急忙和大肚子的女人说:“到你了,快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