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母亲曾带我到德国的威斯巴登小住,一个温泉疗养城市,二战中曾被美军占领将其用作空军基地轰炸周围地区,所以这里的一切基本保存完好——娱乐场所、博物馆、湖泊、歌剧院、温泉浴场——德国战前优秀文化修养的证明。
我们住在一幢很舒适的百年公寓里,宽大的落地窗,高高的天花板上雕塑的小天使俯视着我们。我们明白了为什么犹太人固执地不愿离开这里,所有的文明和装饰使我们心旷神怡。虽然结交了很多德国新朋友,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自问:为什么这样一个彬彬有礼、举止优雅的国度却在半个世纪前犯下如此暴行?每当我沿着林荫大街散步,脑海里反复问这样一个问题:“彬彬有礼和心地善良之间有什么不同?”
拉宾·汉特,纽约叶史瓦大学已故校长,常常讲述一个令人心寒的故事来说明这个问题:战前他还是个欧洲年轻犹太学生的时候,一位同学很羡慕地回忆彬彬有礼、很有教养的德国人在他们最近一次德国之旅时是如何对待他们的。该学生回忆说,每当他们问路,德国人告诉完以后还会很有礼貌地问:“不会错吧?”五十年后在美国,一次邂逅,汉特想起他就是当年那位同学。他乡遇故知很是高兴,汉特抓住他的手热情拥抱,很吃惊地发现一只手是假肢。这位同学解释道,“我曾经是主张向德国人学习的男生之一,却没想到自己是多么地错误。在集中营里,一个纳粹锯掉了我的手,一边锯还一边很有礼貌地问,‘很疼,不会错吧?’”
来德国前我一直认为礼节是善意的表达,得体的举止就是善良的表现,但现在我看出文化、文明并不等于善良。那么缺失的成分是什么?如何把一个孩子抚养成人并教会他善良?作为父亲我找到了答案。一天,把一岁的儿子放上滑梯时我看出他很害怕,但我还是轻轻推了他一把,心想,他会喜欢的。他滑了下来,惊骇地用头撞着滑板不停尖叫,一个月后还对滑梯心怀恐惧。
我霎时间认识到自己温柔举止下面掩盖的是对他人的完全无视。把他抱在怀里看他大哭不止,我觉得地狱之门在我面前轰然打开。我并非在真正培养孩子的勇敢精神,只把他当做玩具取乐而且被抓了个现形。我感到烦躁异常,觉得自己就像个魔鬼,不该那样只是一意孤行地在一个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孩子身上寻自己的开心。事过之后我暗想:如果纳粹德国期间,我是个德国人,突然有了这样的性格特点那会怎么样?我不寒而栗地油然想到,自己文质彬彬的外表下隐藏着人性的另一面——对人类价值的全然无知。
认识到自身的这个特点,我感到些许安慰并很震惊地看到他人也有同样的性格缺陷:正在给女儿照相的母亲全然不顾蹒跚学步的儿子走到了大街上;开心戏弄侄儿的叔叔没有注意到孩子有些吃不消;奶奶不顾孙女的感受强迫腼腆害羞的她参加鼓噪一时的选美比赛。
这些人都可谓彬彬有礼得无以复加,却在某种程度上没有意识到他人的痛苦。我又想到自己的母亲,她从不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愿做的事,即使在得克萨斯我还很小时,她给我穿戴的也仅仅是牛仔服、靴子和牛仔帽,从未迫使我穿我不愿穿的服装。她可能也因我的样子感到难为情,但她不是仅靠彬彬有礼生活的,有自己截然不同的待人标准。
我三岁时就感到了母亲的尊重,她从不曾强迫我做任何我不肯违心去做的事,从不使我感到尴尬或侵犯我的空间感。
向“真正善良”迈出的第一步是心怀敬畏地对待他人,我们应该培养这样的意识。如果我们知道我们以不愿他人对我们自己的方式对待他人时,会给他人造成什么样的痛苦,如果我们有了对他人痛苦的敏感性,我们就能明白他人也有感到被伤害的人性。
这需要一辈子的培养,直至今天我还发现自己不慎弄乱孩子的头发,不太注意洗澡水太热还是太凉或因过于专注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而忽视了他人的要求。我们的痛苦经常来自对我们自身价值认识的缺乏,因为并非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认识到人人都是独立而唯一的形象,而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小心翼翼地捍卫他人的尊严,这是人性战胜兽性的法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