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回老家陕北,返程的时候遇到了麻烦,据说从榆林到西安的火车票半个月前就卖完了,要走只能找票贩子,每张加30元。于是朋友通过电话和票贩子约好了时间,票贩子很守信,不一会儿就把票送到了我住的宾馆楼下。我一时很高兴,竟然连声道谢,情不自禁地想:“其实票贩子也没什么不好。有了票贩子,我们的出行方便多了。”
回到宾馆房间,我突然觉得这话不对,这事是伤害了起码的公正的。因为如果按照正常的渠道,每一个会走路的人都可以买到。因为“到车站买票”这样的信息对每个人都是对等的,它依据的是“先来后到”的原则。而现在,票贩子借助腐败的行业垄断制度买断了某一时段的全部车票,即车票由公开的售票口转到了个人手里。这时,乘客们除非集体“罢旅”,否则只能通过地下渠道和票贩子取得联系,它依据的则是“信息最灵者优先”和“钱最多者优先”的原则。因而,如果说票贩子是行业垄断制度的同谋,我们每一个通过他们买票的人就是同谋的同谋。但为什么我在那一刻不但没有感到愧疚,反而感到窃喜呢?不仅是窃喜,还由衷地表示感谢呢?为什么人性中的趋利避害原则轻而易举就战胜了正义原则呢?看哪!别人买不到,我竟然买到了。一种“幸免于难”的虚妄幸福使我一时忘记了自己也是受害者。这正应了鲁迅的话:“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这种“喜欢”实际上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具体体现。它的实质是通过泯灭自我,在内心确立一种牢不可破的主奴关系。这种主奴关系在下言者就是一种奴隶心态。一个人一旦在内心确立了一种奴隶心态,那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包括人的尊严和生命。比如,我在车站买不到票,后来得知从票贩子那里可以搞到,我就很高兴,因为这背后潜藏的判断是,我本来就应该买不到票;等到见了票贩子,一问价钱,也就多加30元,同样很高兴,因为这背后潜藏的判断是,人家本来可以让我掏得更多;等到上了火车,列车员开始换票,她接过我的票,换了座位牌,我就更高兴,因为这背后潜藏的判断是,票贩子本来是可以给我假票的。
当然,如果仅仅是把铁路垄断起来,将车票倒手卖给票贩子,赚俩小钱,还不算什么。真正严重的是,如果一个国家将土地、房产、交通、电信、能源、建筑等所有重要的资源都垄断起来,然后再倒手转卖给他们的亲贵,他们的亲贵再加价卖给我们的时候,我们每一个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是不是都得到皇上以及御用的“地贩子”、“油贩子”、“煤贩子”、“路贩子”、“水贩子”、“电贩子”、“房产贩子”的奖赏,领完之后还得千恩万谢?
这奴隶心态的另一极就是奴隶主心态。奴隶主心态就是主奴关系的在上言者。比如,我无故打了你两耳光,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因为我本来可以打你三耳光、四耳光呀!后来我不但送你去了医院,还掏了医药费,你就更应该欢呼雀跃,因为我本来是可以坐视不管的;我枪杀了你的父母,你也应该谢天谢地,因为我本来是可以凌迟、油烹、五马分尸他们的呀!
这种包打天下、永远正确的逻辑,通常来源于一个从财富到思想、从灵魂到肉体实行全面控制的社会。要消除奴隶心态,当然首先要从根本上消除产生它的土壤。奴隶主没有了,奴隶自然失去了叩拜的对象,“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就不治自愈。这就好比一个人酷爱给领导开车,现在领导都没有了,你给谁开去?历史上也确实曾有像美国这样通过国家立法主动释放奴隶,甚至为了黑奴的解放不惜发动一场战争的先例。但从根本上看,奴隶的最终解放依赖于奴隶意识的最后觉醒。甘地说:“在奴隶决定他不再做奴隶的那一刻,他的镣铐就脱落了。”
坐在阳台上,我常常这样想,假如世界上的奴隶主们坐在一起商量说:“哥儿们!眼下我们把国家的土地、房产、交通、电信、能源、建筑等所有重要的资源都瓜分得差不多了,现在我们是不是把阳光、空气和水都管起来,然后让那些穷小子按立方给我们付费?”付完之后,我们是不是还得说:“谢谢!谢谢!有了阳光贩子,我们晒起太阳来方便多了!有了空气贩子,我们呼吸起来方便多了!有了水贩子,我们止起渴来方便多了!”不仅如此,当阳光、空气和水瓜分完毕后,他们是不是还会把我们的生、老、病、死、吃饭、睡觉控制起来,然后再倒手转卖给他们的亲戚和勋爵?到时候,我们每衰老一年,每病一场,每死一人,每吃一餐,每睡一觉,是不是都得跟这些“衰老贩子”、“病贩子”、“死贩子”、“饭贩子”、“梦贩子”联系,然后加价付费?付完之后,还得说:谢谢!有了衰老贩子,我们长起皱纹来方便多了!有了病贩子,我们害起病来方便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