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隐隐约约挂着几颗星星,苦化禅师正在给徒弟们上晚课,突然,院墙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又凌乱的脚步声。
孤云寺坐落在奉化县城西连云岗上,因地势极高,风景秀丽,白天香客游客不断,这会儿会是谁呢?
一个胆大的小和尚抢先出去开门,刚露出一条门缝,就看见一个装束狼狈的年轻人颓然倒向自己。
苦化连忙走近,仔细一瞧,大叫:“何贵,你这是怎么了?”
何贵是苦化俗家师弟江奉乾的大徒弟,他气息奄奄地说:“师伯,我师父被捕头丁克坚诬陷是血洗孙员外和王老板两家的凶手,现在被抓进大牢里了。”
“是七绝刀丁克坚?”苦化大吃一惊,“他是如何诬陷你师父的?”
“我不清楚具体情况,师父被带走前偷偷嘱咐我向师伯求援,不料在半路口遭到三个捕快追杀,我拼死才逃到这儿……”何贵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断气了。
苦化诵了声佛号,交代徒弟们处理掉何贵的遗体,并叮嘱不得泄露今夜之事。
他回到禅房,盘腿冥想:江师弟性格懦弱,艺成下山后就开了一家小武馆,这些年来与世无争,怎么会得罪丁克坚这个厉害人物呢?
奉化县城的百姓就把苦化和丁克坚并称为“奉化双龙”。
“苍龙”孤云寺方丈苦化禅师,10年前远赴海外蛮荒之地,采集异种树皮,治愈县城内染了瘴毒的百姓,因此大病一场,险些圆寂西归。
“青龙”奉化县总捕头丁克坚,武功卓绝,威名卓著,江南一带黑白两道莫不敬畏三分,保得一县平安。
苦化手上的佛珠越数越快:“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下山去一探究竟!”
翌晨,他独自一人下山来到县城。
在县城大门前,他被一个满脸虬髯、虎背熊腰的青袍汉子拦下:“禅师久违了,此行所为何事?”
苦化大吃一惊,此人正是丁克坚。
苦化躬身还了一礼:“贫僧听说敝师弟牵涉到两桩血案,故而想进城查个明白!”
“好,那就让在下来告诉你。”丁克坚左手一捋如戟虬髯,小指无名指金光灿灿,“三日前,孙员外一家被人用砒霜毒死,我奉命去孙府侦查,晚上回来时,路过王老板家,发现情况不对劲,立刻冲进屋去,正好见到令师弟持刀砍死王夫人。”
苦化脸色一沉:“这当中可能有什么误会,他只是拿着刀,并没有……”
丁克坚连连摇头:“他从王夫人胸口拔出钢刀,因我出手不及时,他一刀插进一个丫鬟的胸口,这个过程却是我亲眼所见。”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一个面容清秀的汉子:“当时李捕快也在场。”
李捕快一愣,连忙说:“不错,那天我见丁捕头迟迟未归,担心出事,就赶去孙府,没想到在半道上相遇,于是就一同返回。而在王老板家是听到声响才进去的,结果发现已有四人倒在血泊之中。”
“后来,丁某率人去搜江家,果然搜到了半包砒霜。”
“江师弟与孙员外和王老板素无冤仇,请问动机何在?”
“孙员外是本县首富,家财万贯,他收藏的32件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却在灭门之日失踪了。”丁克坚嘿嘿一笑,“禅师,你说动机何在?”
苦化想了想:“半包砒霜是死的,贫僧一定要亲耳听敝师弟怎么说。”
丁克坚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城门口等你吗?”
“因为你相信,那个所谓杀人凶手的师兄对此事绝不会袖手旁观。”苦化忽然想起,“丁捕头知道何贵吗?”
“他是江奉乾的大徒弟,在江奉乾入狱后就失踪了。”丁克坚一怔,“你知道他的去处?”
苦化点点头:“何贵咽气前把什么都告诉贫僧了。”
“何贵死了?”丁克坚惊问,“他怎么死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明知又何须故问?贫僧有句话不知丁捕头愿否一听?”
“什么话?”
“七绝刀威名赫赫,若能主持正义,定能使世道大放异彩!”
丁克坚说:“我也有一句话回敬禅师,莫要因一时意气做了不该做的事,自毁半生修行。”
两人脸上神情几度变化,苦化说:“请丁捕头行个方便,让贫僧与江师弟见上一面。”
“好,江奉乾行凶杀人,证据确凿,还怕他逃得了法网吗?”丁克坚说完就领着苦化去大牢。
“师弟?”苦化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人竟是与自己同门学艺十几年的江奉乾,蓬头垢面,两根铁链穿过琵琶骨,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苦化悲愤不已:“丁捕头下这等重手,岂不是要屈打成招吗?”
“这厮奸猾无比,丁某只好用重刑拷问。”
江奉乾发了疯似的在牢房内嚎啕大哭:“师兄救我,我是冤枉的!”
丁克坚大怒:“你杀人,老子亲眼所见,还喊什么冤?”
“我没有杀人,是这姓丁的狗贼诬陷我!师兄,人是他杀的!”
“你找死!”丁克坚满脸愤怒,欲冲进牢房。
苦化挡在前头:“江师弟伤重,难免神志不清,请准许我跟他单独聊几句。”
丁克坚出去后,从窗口监视着里面的动静,只要苦化稍有劫狱的念头,就先下手为强,将两人一起定罪。他一直不服气,竟让区区一个和尚与自己齐名。
只见江奉乾在苦化耳边轻声嘀咕了一会儿,苦化就出来了。
苦化离去不久,丁克坚对李捕快说:“一定要这厮把东西交出来,再找两个机灵的手下盯紧苦化。”
傍晚时分,李捕快匆匆忙忙回到家,不觉大吃一惊,家里多了三个人。
坐着的一个竟是苦化禅师,站着的两个是他手下的小捕快。
原来苦化在县城转悠的时候,察觉到有人跟踪,就使了个障眼法把两个小捕快引了出来。
苦化露了一手开碑裂石的神功,吓得他们立刻招了。
“李捕快,听说你为人刚正不阿,何以如此对待贫僧?”苦化猛然提高声音,“孙员外和王老板两家的血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捕快把头扭到一边,吐了一口闷气,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一切都是丁捕头干的!”
“真的是他?”
忽然,李捕快后退两步,右手一扬,把一把石灰粉撒向苦化。
苦化连忙挥动衣袖,可是李捕快已经不知去向。
深夜,江奉乾被绑起来用浸了盐水的鞭子狠命抽打,几次晕厥后,都被冷水泼醒,继续受刑。
丁克坚转动着匕首在炭火上烤,乌黑的脸孔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更加冰冷。他冷冷地问:“你若再不交出来,我就只好把你的肉一点一点剔掉。”
“你不是人!”江奉乾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好,我告诉你,东西就藏在我师兄那里。你拿我脖子上的玉佩给他看,他就会把东西交给你。”
“好个老秃驴!”丁克坚扯下江奉乾脖子上的玉佩就出了大牢,纵身跃马连夜往城西方向去了。
丁克坚赶到孤云寺时,天已经微微发亮,他直接破门闯进寺中,把几个小和尚踢得人仰马翻。
苦化从禅房出来喝止。
丁克坚亮出那块玉佩:“苦化,快把东西交给我吧!”
苦化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好,你跟我来!”说完,叫徒弟们在大殿等候,自己领着丁克坚来到后山的一间密室。
丁克坚谨防有诈,见苦化进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踏进石室,只见里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石室的大门关闭了,他急忙呵斥:“老秃驴,搞什么鬼?”
“你这恶贼,贫僧今天要大开杀戒!”苦化已经从一个慈祥的和尚变成了怒目金刚,“江师弟昨日在牢中对我说,如果他叫人拿半块玉佩来,说明那人的话可信,如果拿了整块玉佩来,就说明他已经凶多吉少,或者持玉佩之人就是元凶首恶,叫我即刻替天行道,诛杀此贼。”
“你们师兄弟狼狈为奸,今天爷就要将你们这个贼窝挑了!”话音刚落,丁克坚双掌呼呼拍出。苦化两拳回送,各退了七步。
丁克坚右掌往腰腹一拂,瞬间六把飞刀呈圆形飞向苦化。
苦化躲开前五把飞刀,却没有躲开最后一把,肩头血水渗透了灰色的僧袍,他猛扯项上佛珠掷出,“七十二颗伏魔神珠”就是他的看家绝技。
丁克坚只见眼前密密麻麻,灰压压一大片,稍有不慎自己就会成马蜂窝。陡然看见一个破绽,机不可失,他奋力前扑,只听咯噔一声,他喷出一口鲜血,左胸右肋中了两颗佛珠。
两人四目对峙。
几个小和尚担心师父出事,一齐赶往后山。
正好李捕快带着一队人马赶来,他让小和尚不要打开石室大门。他侧耳倾听,听不见任何声音,才让小和尚开门,又让捕快把小和尚拦在外面,自己则拔出钢刀进去了,却发现苦化和丁克坚均已倒地身亡。
钢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李捕快两行清泪缓缓滚落:“二位,对不起了!”
“双龙”决战双亡的事立时传遍了奉化县。
一夕之内,一县之中,突然少了两位高人,不免人人哀叹。
第二日,李捕快向知县大人自首告罪,坦承毒杀孙员外和王老板两家的凶手就是他,同时呈上赃物,即孙王两家失窃的财宝。
他又说了如何设计陷害江奉乾,引起丁克坚和苦化决斗的经过,除去这三个高手,那么奉化县城总捕头一职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成为奉化县唯一的“龙”也就指日可待。
知县大人感慨万千:“既然双龙已死,替死鬼也有了,你又为何出来自首?”
李捕快一字一顿地说:“连日噩梦缠身,终究逃不过良心的谴责!”
江奉乾无罪释放,拜祭苦化禅师后就一直留在家里养伤。
丁克坚一死,接任人李捕快也成了凶手,奉化县总捕头一职不能空缺,要找个人来接任。
知县大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奉乾。其一,他蒙冤下狱,吃尽苦头,险些错判,知县大人心中难免愧疚;其二,在县里也很难找出一个武功比他强的人。
江奉乾再三谦虚推辞后,拗不过知县和众乡绅的热情邀请,终于答应下来。
当晚,知县就替江奉乾摆下接任酒,总捕头在县里是仅次于知县的第二把交椅,哪能不庆祝呢?
江奉乾回到家后余兴犹在,一个人又开始自斟自酌。
十几杯汾酒下肚,他的脸上就烫起来,独自一人呵呵地醉笑:“看你们今后谁还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师弟!”忽然,屋外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呼喊。
“谁?”江奉乾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开门一看,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关好门坐下,才端起酒杯,那声音又响了,这回更凄厉:“师弟,你怎么连师兄也陷害?”
“师兄,你在哪里?”江奉乾慌得撞翻了酒壶。
“你还不从实招来,难道要师兄送你去地狱吗?”
江奉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你要我招什么呀?”
“你故意引我去杀丁克坚,好叫我们自相残杀,另外一个侥幸不死的,你就指使李捕快再下毒手,是不是?”
“你,你怎么会知道?”江奉乾哆嗦个不停。
“你下毒杀害孙员外一家,劫走的财宝交给了李捕快,又把半包砒霜放在了自己家里,是不是?”
“这你也知道?”
“还不从实招来?”
“我说,我在丁克坚去孙府查案的当晚,算准时间杀死王老板全家,故意让丁克坚看见,我若矢口否认,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对我严刑拷打。而我在你眼里一直是个懦弱的老实人,杀了你都不会相信我会干下这种灭绝人性的事,叫何贵向你求救,就可以伺机挑起你们决斗。”
“何贵是你的徒弟,你竟然狠心到连他也不放过?”
“只有让他看见是捕快在追杀他,他才会相信我是被冤枉的。也只有他死了,你才会深信不疑,这样才会激起你心中的怒火。”
“你的苦肉计演得可真绝,我和禅师险些都遭你算计丧命。”突然一声怒吼,破门闯进一个高大威武的汉子,身后是一个墨须垂胸的和尚。
来人正是已经死去的丁克坚和苦化禅师。
见地上人影晃动,江奉乾惊愕不已:“你们,你们怎么都没死?”
原来,当日苦化忽然注意到“七绝刀”丁克坚只射出六把飞刀,若七刀齐出,自己定会毙命。
如此看来,他并不像是心狠手辣、灭绝人性之徒。
苦化的脑海内又闪过前一日在奉化县城百姓中调查的情形。
丁克坚的为人在百姓中还是有口碑的,除了脾气暴躁,惩治犯人时下手重一点儿,并无丝毫劣迹。
因此苦化在情急之下,也手下留了情,只掷出六十四颗佛珠,留下一个破绽不伤他性命。
镇定下来后,他就劝告丁克坚停手,分析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个中细节果然令二人感到蹊跷。
苦化心生一计,拿出秘制的假死药吞下诈死,化明为暗,以不变应万变,果然等到狐狸露出了尾巴。
苦化痛心疾首:“畜生,你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江奉乾哼哼冷笑了两声,越发激动,“你们所有人都瞧不起我,说我是个懦夫,是个没用的人,师父是,老婆是,就连个卖鱼的小贩也是!所有人却把你们两个人奉为活神仙,所以我要除掉你们!”
愤恨的目光从江奉乾的眼神中抹去,替代的是一分得意:“今晚你们也看到了,那么多人在酒席上奉承我,真是风光!”
苦化长叹一声:“师弟,你有上进心是好事,可惜走错了路,而且还是一条不归路!”
丁克坚剑眉竖起:“李捕快为人正直,不会助纣为虐,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我只是把他的全家老小都抓起来,囚禁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突然,江奉乾反手掀起八仙桌,砸向丁克坚和苦化。
苦化拂掌劈开,一挥袖,八颗佛珠嗖嗖射出,却被江奉乾用一个铜盆接住,佛珠被牢牢镶在上面。
刹那间,江奉乾已破窗翻到院子,正想跃空而逃,突然,只听见“哎哟”一声惨叫,便从半空中摔了下来。他的两个膝盖上各镶着一根金光闪闪的手指。
再看丁克坚,他的左手却只有三根手指。
苦化深施一礼。
丁克坚深深还了一揖:“我这一生都很鲁莽,曾经两度误伤好人,每次我都剁下一指警戒自己,总算这一次没有铸成大错,也不必再付断指的代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