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分子坐而论道的太多
章诒和先生说她是您的粉丝,她说您除了是个写者,除了是个思想者之外,还是一个行者,就是一个实践的人。好像2008年四川地震的时候,您正在那个地方做调研,直接投入到灾后重建当中,您当时怎么会突然想到去那里做调研,做什么调研?
野夫:这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2008年3月份在四川一个县,罗江县,召开一个诗会,我是作为诗人去参加诗会。在参加诗会的过程中那个县委书记跟我一见如故,他就邀请我诗会散了之后到他们县去写电视剧,准备写他们县的一个古代的历史人物,我就去了,去了后把那个历史人物的资料看了一遍,我觉得没有写电视剧的价值,我就拒绝了。但是我对他在他们县所做的城乡统筹的实验很感兴趣,我说我想留下来研究你这个城乡统筹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愿不愿意敞开大门供我研究?他说愿意,于是我就留下来了,开始去研究基层政权是怎么运作的。正在这个时候“5·12”爆发了,我所在的地方距离灾难最深重的汉旺镇只有30分钟的车程,距离北川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在安县的边上。我当时也在夺命而逃,很快我没事了,就在废墟里面参与救人、参与扒砖,第二天不允许我们这些闲人去扒了,专业队来了,封锁现场了,我就参与记录,拍了大量的照片,我被灾难的惨状所震撼,就觉得我这时候如果跑回北京来享福,远离灾难,内心会不安,我应该为灾区做点什么,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灾区募捐,我以个人资力募了190万现金,还有巨大的物资。
然后我开始写危机状态下的基层政权是如何运作的文章,我写了一系列的,这是社会学的调查。决定要做一本书,这是危机状态下的,常态下是怎么样的,于是我又继续留下来做常态下的基层政权运作调查,继续观察。我开始帮助农民演电视剧,让农民自己写剧本、演剧本,由县电视台来拍摄、剪辑,在县电视台播放,这叫乡村戏剧运动的实验,也非常有意思,每一个话题都可以写一本书,我简单地介绍这些。我是一个愿意做一些社会实验的人,如果问这种精神来自什么,它本质上承接了民国学者梁漱溟、晏阳初这些先辈的伟大传统,但我还做不到像他们那样终身致力于某一件事情,我顶多是想实验性地做这些事情。
那您怎么评价当年晏阳初、梁漱溟先生他们的这个实验?
野夫:是真正的伟大,这就是知行合一的一代楷模,中国的知识分子走出书斋参与社会改革的太少了,坐而论道、闭门造车的太多,西方的很多知识分子都是走出去的,参与社会实践的。
但是除了实践精神之外,您觉得他们的那种思路对吗?
野夫:思路当然是对的,因为中国,尤其在他们所处的民国时代的中国广大乡村,是那么愚昧、落后。比如说晏阳初到农村去,第一,扫盲,教大家识字,识字对这个民族太有意义了,这个是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如果整个民族基本上就是由文盲构成的,那这个国家太值得怀疑了。第二,教大家刷牙,中国没有刷牙的传统,刷牙利于身体健康,利于文明交流,可能我们的爷爷辈都不会刷牙。如果更多的人早年都去做了这样的事情,今天农村的这些愚昧落后的现象就不至于还这么多了。我到西方农村去,整洁、漂亮、卫生,那就是公园,在农村任何一个地区都是公园,中国的农村,脏乱差这是普遍存在的问题。
2011年我到贵州石门坎去支持他们的小学教育,一走进苗族山寨,脚都不知道往哪儿踩,遍地各种粪便,苗族在那个山寨生活了几千年,今天的生活状况和一千年前的生活状况没有任何改变,就多了电线,这个社会进步体现在什么地方?这些都需要知识分子去建立。
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抗战,梁漱溟先生那种实验还可以继续下去,您觉得他们的构想能够实现吗,中国现在的农村面貌会改变吗?
野夫:历史应该说不能假设,但是每一点儿努力一定会带来一些好的效果,这是多年之后会慢慢呈现的,他们的构想是否能够在广大中国实现,这个谁也不敢担保,但是首先实验是必需的。
被评公知我很荣幸,调侃公知是正邪不分
现在可能由于网络的发达,微博越来越把很多人的声音包容进去,这种骂声越来越多,其实不是有一个词叫“审美疲劳”吗,我觉得这种批评现在可能有时也造成了一种“批评疲劳”“批判疲劳”,这可能也是进一步导致“公知”这个词现在越来越成为一个贬义词的原因之一,我不知道您对这个现象有没有思考过。
野夫:应该说这是我很愤慨的一件事情。首先我们要确定什么是公共知识分子,本来其实在西方,在法国诞生了“知识分子”这个词,这个词本身就叫“公共知识”,就包含了“公共知识分子”今天的含义。“知识分子”这个词,它不是工程师,不是某一个职业,它是一个天生就含有要担当社会良知,要担负社会道义,要参与公共话题,要敢于抨击时政、批评黑暗的意思的词,这是“知识分子”这个词在法国诞生的本意。这个词引进到中国的时候,是一个职业、是一个身份,是指受过大专以上教育的人,这是严重地把“知识分子”这个词歪曲地使用的一种方式。
到现在大家又知道了这个公共知识分子指的是,你是知识分子还要参与公共社会生活、公共话题,要敢于发出批判的声音,要敢于批判现实。在今天,应该是有一定独到见解,有一定的学养,有一定的知名度,参与公共话题,引导群众意见的人,叫公共知识分子。
这几年为什么突然这个词火了呢?因为海外的一家网站每年评选百名,它不叫中国公共知识分子,叫评选百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其中一大批是海外的,包含余英时、龙应台,是整个华人世界的百名公共知识分子。连续三年我都被评在上面了,今年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但是被评进这个阵容里面,我是以此为荣的,作为一个作家,能够荣幸地进入这样一个名册,我是很高兴的,虽然它不代表任何一个机构的任命,只是一个网站的评选。
您刚才说您对于被评进这个名单很高兴,也就是说您认同这种定位,您觉得自己是个公共知识分子。
野夫:我距离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还差得很远,但是被放进我是高兴的,我愿意站在这样一个阵列里面战斗,我并不认为这是耻辱,哪怕你几十万人嘲笑公知,我依旧觉得我愿意进入这个阵列。
80后、90后很多有觉悟,但仅少数人渴求历史真相
评价一下现在的年轻人吧,因为对于这些80后、90后,其实现在的评价还挺极端的,就是有的人说他们自私,没有历史感、没有责任感,也有人说这批人勇敢,有自己的想法、有个性、敢做、敢说,您怎么看这些年轻人?
野夫:由于我没有做过充分的调查,虽然我认识的80后、90后也不少,但是也可能我认识的并不代表这个群体的总貌,所以我不像很多人否定这个群体,因为我认识的80后、90后里很多有觉悟的人,很多有正确价值观的人,很多有是非判断能力的人,我真是认识了太多,而且我乐于和他们交友,在现实生活中能举出很多优秀的这一辈人。但是也看到了很多,微博是观察社会的一个孔道,从微博上你也会看到很大一批年轻人的微博是从不关注社会生活的,是永远在秀服装、秀美食、秀风景、秀个人的情感生活,但是这个好像也无可指责,他就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不是什么大的错误。
我还是觉得可能80后、90后,独生子的成长必然受到社会的拥簇要多得多,有些人生活在经济腾飞的这20年,他没有对苦难的体验,其中只有很少的贫家少年体会到那种寒苦,多数还是一帆风顺地走过来,哪怕是小市民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另外,也觉得现在这些孩子是不是求知欲有些问题,现在的网络社会要想了解什么东西是很容易的,百度、谷歌搜索一下,都能找到你需要的知识,但还是有那么多人蒙蔽于一些历史知识,那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可能从小就是玩游戏的一代,是从《魂斗罗》开始的,电游改变了这代人的兴趣。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还对历史真相有求知的欲望,他们能够觉悟,多数人无所谓,这个现象我没有经过充分调查,只能简单地评述。(本文选自《我们这个时代的怕与爱》陈丹青等述,中国文联出版社 20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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