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段时间,我特别爱吃纸杯蛋糕,朋友推荐了一家小小的烘焙店,据说可以做出这个城市最好吃的纸杯蛋糕,店主是位单亲妈妈,独自带着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店面很小,隐藏在一条马路郁郁葱葱的行道树背后,却也不难找,离店十米开外,便能闻见沁人心脾的甜蜜香气。
于是,我经常刻意偶然从那儿经过,一杯红茶两只蛋糕一本书,度过难得清静的三十分钟,再力所能及地带些早餐包,继续走入匆匆的生活。
我很想多买点,或者办张消费卡,因为朋友告诉我,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生活不易,我知道自己力量微小,却依旧希望能够为她们做点什么。
可是,店主不仅不办任何形式的储值卡,甚至顾客稍稍多买点,都要礼貌提醒是否能吃完别浪费。
老顾客当久了,我们常常聊几句。
有一天,我进门时她正在看书,Pierre Herme的英文版美貌烘焙书籍,这个甜点界的毕加索,能够做出甜品圈的爱马仕,在世界上只开了三家店,两家在法国,一家在日本,吸引大饕们打着飞的漂洋过海去做一场舌尖上的旅行。
我们点头招呼,她端过红茶和蛋糕,我意外接到一个不太愉快的电话。
某位女友纠结要不要离婚,即便不熟也来电咨询我这样写过几篇情感文章的作者,其实我特别不擅长劝慰或者出主意,我习惯于独立判断和解决,大多人对自己的事情都很混沌,又何来余力搞定别人的难题。
店面很小,当时只有我一个客人,以至于店主想回避都不容易,气氛稍显尴尬。
结束电话,她过来给我桌上的茶杯添红茶。
突然,她微笑对我说:“婚姻不代表幸福,离婚也不意味着不幸,即便有子女的家庭,对孩子来说,平静的残缺,也好过暴烈的完整。”
怎么形容当时的感受呢?我瞬间石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个写字的人,不然,我怎么说不出这么精彩的语句?
她坐下来和我聊天,我才知道她的故事。
孩子爸爸比她大12岁,当年人人都羡慕她找到贴心大叔,可以节省至少15年奋斗时光。可是,凡事都是双刃剑,比如,享受了大叔的优渥经济,就要接受他们的保守思维,以及对未来不再有憧憬和冲劲;被老男人照料呵护的同时,也要承受他们大男子主义的霸道;享用双方年龄差带来的忠诚红利,也要面对岁数过大的公婆难以沟通融合的现实亏空。
实际上,我们收获的每一项福利都是用生活中其他的内容去交换,这个表面美满排场的家庭,就像一件老旧磨损的名牌衣服,拉不下面子的人,必定舍不得丢弃。
矛盾在女儿出生后空前尖锐,小到什么时候吃辅食、穿多少衣服,大到怎样与保姆共处、上什么幼儿园,家里永远分歧,微小的火苗,都会点燃不和的火药桶。
在烦嚣的氛围中,女儿内向拘谨话特别少,敏感的孩子感受得出家里任何风吹草动。
“如果放弃自我从此不再有任何观点,我还可以貌似优渥地过下去,可是,我总觉得女人活着,不仅仅为了食物、照料、安稳、男人、孩子,她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别的社会角色,一个做不了自己的女人,更无法与他人愉悦共处。”
她看着自己精挑细选的瓷质茶杯里酽酽的红茶,小声而坚定地说。
离婚后,她独自带着上幼儿园的孩子,与婚后便很少来往的父母同住,这不是个完整的家庭,却是个平静而没有纷争的家庭,孩子不会半夜听见争吵紧张不安,夫妻不会为了未来的规划分歧冷战,她也开始把烘焙的爱好变成职业——在从前的婚姻里,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过去的体面家庭不能容忍自食其力开小店的媳妇,也不想支持独立自主做事业的孩子妈妈,他们需要听话耐劳的乖巧妹子,并且愿意为此提供家庭女主人的岗位。
这没有什么不好,只是选择不同,而这种选择,不是她想要的。
我打量她开了一年多的店,一切井井有条,微信营销做得很好,上下班时段生意红火,定制蛋糕、月饼、麻薯的季节性业务也有不少老客,这是一个小而美的烘焙店。
说实话,我猜得出背后的辛苦,但是,更看好这个英语专业毕业做过培训老师的单亲妈妈,在她身上我察觉不出丝毫需要怜悯的气息,相反,却看到一个享受新生活的充实女子。
我为自己办张卡帮忙的心思不好意思,我相信,到这里吃蛋糕喝红茶的人们,肯定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很愉快吃到美味的食物,看到一个经历过波折却依旧平和纯粹的女子,以及她不再拘谨内向的女儿。
在这个特别嘈杂的世界,我们被各种声音、意见、观点争抢占领思维,忙着做判断下结论,忙着给幸福和成功找一个标杆。只是,生活如此深邃,人性如此复杂,美满的标准果真只有一个吗?正确的道路难道只有一条吗?不走寻常路的人一定是不幸和错误的吗?
我们不能自以为是地假设自己和别人的幸福与悲戚,因为擦拭在真丝手帕上的眼泪和滴答在餐巾纸上的眼泪是一样的,也因为我们在乎并且看重的东西不一定是别人所在乎并且看重的。
草有草的荣枯,花有花的开放与凋谢,每个独特的人,都有不被外人理解的独特悲喜。
表面和乐的不一定是真幸福,貌似悲悯的也不一定是真痛苦,坐在豪华餐厅吃美味珍馐的不见得都大富大贵,在幽僻角落独自行走的,也不见得心中落寞,追求各不同而已。
生活里没有自以为是的裁判,它更欢迎心胸广博的鉴赏家,欣赏每一种生命的姿态。(文/李筱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