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就是祖国

今年的9月18日前夕，一位中国的大学生从微博给我发来好几条留言，说：
“辛子姐姐，我是一个大学生，我心里有好多的烦恼，想和你倾诉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两天中日关系好僵…我有好多话憋在心里不敢说... ...我一直觉得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鬼子”（右翼分子），勿忘国耻不是记仇跟复仇... ...更不是杀光日本人... ...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可我一直不敢说，我怕我说了他们会说我是汉奸，是卖国贼，会抵制我，甚至杀了我... ...我真的好怕好痛苦，马上就要9月18号了，我一定会听到铺天盖地的“杀光小日本”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
我当时给这位大学生简短地回了信，说谢谢他的信任，并说我会找时间好好写篇文章来回复他。因为同类的留言和邮件，我收到过好几次了，令我觉得有必要好好集中起来回答下。似乎有不少中国的年轻人，虽然大家彼此互不相识，但提起日本这个国家，却有相同的烦恼：他们喜欢日本，却从不敢大声说出来，因为不敢忘记历史，因此面对日本这个国家，总是内心矛盾重重。

这种矛盾的内心，说实话，其实我也有，不过浓淡轻重的程度不同而已。因此，我无法肯定我这篇文章，是否能成为一篇令人满意的回答。而且，因为所处环境不同，我也无法告诉年轻的大学生他应该怎么办。作为一名居住在日本的中国人，我仅在此谈谈个人的感受和想法，为给我写信的各位提供一些参考。
大概从五、六年前左右开始吧，我开始在公共平台上写博客，并在媒体上发表文章。因为居住在日本，所以我的文章基本上以介绍日本为主。为此，麻烦接踵而至。
首先我不得不关闭经营了七年的、我从零开始自己动手设计制作起来的一个亲子网站。因为我写在公共平台上介绍日本的文章，令亲子网站的年轻妈妈们不高兴---她们都是我一直视为珍贵的朋友，她们不喜欢我在赞美日本的同时批评自己的祖国，认为这是“爱国”或“不爱国”的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而其中写文章尖锐批判我的，是我最亲近的几位朋友。昨天我们还是最亲爱的朋友，而今天，我在她们的文章中，就变成了“垃圾”和“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这件事，给我的刺激是相当大的。我为此哭了整整一个多星期---我的小女儿每天呆呆地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从来没有见到我那么哭过。这件事，给我的一个感悟是：我开始真正懂得文革是怎么回事，开始知道“大是大非”和“立场”，对一个中国人有多重要：因为，为了证明自己是“爱国”的，大部分曾经对我非常友好的人都离我而去，表示跟我划清界限... ...
不过，依旧有小部分人留下来，她们悄悄给我写信，鼓励我，表示对我的理解。我至今感谢这些始终理解我的朋友们。而那些因为“大是大非”的爱国问题而离开的人、谩骂的人，其实我至今心里也没有怪过她们。因为我在中国出生长大，我能理解她们的思维模式如何形成；但她们从未在日本生活过，我怎么可以要求她们的想法与我一样？
在关闭了自己的亲子网站后，我的网络写作完全转移到公共的博客平台上来。每天游览我的博客的人数不断增多。我也由此不断受到各种警告与忠告。这些警告与忠告归纳起来，大意都是：你要始终记住你是个中国人，不可数典忘祖，不可忘记生你养你的祖国母亲，儿不嫌母丑，你不要因为在日本生活得好就做了“汉奸”... ...
总之，这些陌生而又热情的网友同胞们，不断地严厉地“哼哼教训”我说：无论你身处何处，你都必须爱国，必须有一颗爱国心。
首先，我想说：是啊，我是中国人，这是个事实，无须我特意记住，事实一直现实存在。当然我并不像教科书上写的那样为自己是中国人感到自豪，但也从未为自己是中国人感到过自卑。尽管，发生在中国的一些事情，常令我有一种莫大的羞耻感，但我对自己是中国人这件事，依旧光明磊落，并不因为这种种的羞耻感而觉得自己做个中国人必须鬼鬼祟祟，必须低人一等。中国，是我生命里永恒的印记，我坦然地接受它，真诚地珍惜它。
其次，对我而言，祖国是祖国，母亲是母亲。“祖国母亲”仅仅只是一种诗意的比喻和描绘，在现实中绝不可混为一谈。也因此，在我的个人词典里，从来不存在“儿不嫌母丑”这句话。因为我的母亲从年轻到现在都是个美人，我非常热爱她。尽管她遗传给我一付容易发胖的身材，并令我为此小心翼翼苦恼终身，但这都丝毫无法减轻我对她的爱。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让我甘心付出生命，我相信只有我的孩子和我的母亲。因为我的生命是母亲给予的，而我的孩子，她超越我的生命。
还有“汉奸”。查阅了一下对于“汉奸”的定义，是指“出卖祖国民族利益的人”。我私下里评估了下自己的能力和级别，发现自己远远达不到成为一名“汉奸”的高级层次。祖国没有一寸土地是我的，而国家民族的利益，都在利益集团手中牢牢捏着。汉奸，不是我这样渺小的个人能够胜任得了的。
至于“爱国心”。我并不敢断然地说：我有。因为，对我而言，爱家人、爱家乡、爱自己---这才是我喜欢的“爱”。我爱自己的生活，珍惜自己走过的所有人生道路。我所生活过的每一片土地，都是我人生经历的一部分，它们在我的心中没有国界，都如我的家乡一般可亲并令人怀念。
如果，现在有人来问我：你爱中国首都北京还是爱日本的名古屋？我当然会回答说“我爱日本的名古屋”。因为我在名古屋生活了整整十年，而在北京仅仅旅游了二个星期---我若为了表达爱国心，而回答说自己热爱北京，那是明显在说谎。我无法做到为了“政治正确”的爱国心，而允许自己说谎。
我想：如果我是一名国家公务员，那么“爱国”应该是我的职业操守。因为我靠这个国家的税金生活，理所当然必须以虔诚的爱国之心，为这个国家服务；又或者，我是一名党员，那么我也应该忠于我的政治信仰，并为自己所信仰的XX主义而奉献终生。但我现在什么也不是，既非公务员也非党员，仅仅只是我自己而已。那么，除了遵守法律外，我要做的，就是忠于我自己。
当然，或许有人会问：按你这么说，除了公务员和党员，其他人就都不用爱国了？我不知道各位对于“爱国”二字如何定义？在我的概念中，“祖国”与“国家”是有区别的。祖国，是指有着共同文化背景和文化认知的那片土地；而国家，是包括有政治含义在内的权力机构。作为一个爱家乡的人，我当然爱自己的祖国，但却未必会去爱一个权力机构。
已经过世的国学家南怀瑾先生，生前曾经说过一句非常好的话，大意是：一个民族，亡国不要紧，但却不能亡了文化。国亡了还可以再建，而文化亡了，就连根都断了。文化是什么？文化，首先是这个民族的文字；文化，首先是这个民族的语言。对于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人而言，每天用中文写作，在家坚持跟孩子说中文，就是对家乡的情意和对祖国的爱。作为一个将故乡深藏在心中的游子，母语，就是祖国。（来源/网易云阅读，原载《朝日新闻中文网》，文/辛子in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