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看画也就是这几年,慢慢成了“博物馆耗子”,能在一幅画跟前站半个钟头,观察颜色和笔痕,虽然自己不画画再看也看不出深入度来,但笔记还照样记得唰唰的,自得其乐得很。画里头那些微妙的细节、不同方式的构图、画家不同年代风格的变化、同时代不同画家小团体作品之间的交叉等等,实在是越看越有意思。而看多了,对画家的眼睛也有了一定的熟悉度,越来越惊叹于“看透”的神奇。
所谓“看透”,指要超越事物的表面形体,看到里面的结构,要有能力把一件事物的所有构成元素一一拆解,再有能力按照原样甚至超越原样的方式重新组合。重组是一种很考验理解力的工作,在不理解元素之间关系和搭配效果的情况下是无法有效重组的,就算组合起来结构也不稳定,细节粗糙,成为面目模糊的花架子。
而画画,其实就是锻炼眼力学习“看透”的一门技术。在读阿兰·德波顿的《旅行的艺术》时,德波顿曾按照拉斯金的教授来素描旅途中的景观,因为“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正确地拥有美,那就是通过理解美,通过意识到那些促成美的因素(心理的和视觉上的)而拥有美。最后,追求这种有意识的理解的最有效方法是通过艺术、通过描写或摹绘去尝试描述美丽之处,不管他是否具有任何的艺术才华。”
真去画画这件事起初让我十分惊讶,因为我是按照“概念”学习的态度来吸收拉斯金的,也就是说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明白拉斯金这句话的精华是要去真正的观察细节;可观察就观察呗,难道非得拿起画笔才能“真正看到”吗?一位作家的观察难道和画家会有本质上的差异吗?而且德波顿后面不也说除了真正地画,也可以用文字来画嘛。
可德波顿自己还是拿起画笔去尝试素描了。他画旅馆房间的秋景窗户,貌似很容易,可“画画这个动作本身,不管画得多差,都能迅速把画者从对物体的麻木感知中解放出来,精确意识到物体的构成零件和具体细节”。在下笔的这个动作里,窗户还原成了一系列的木条、木条之间的玻璃、12片玻璃依光线和木条油漆颜色而略微变化的色泽、玻璃上微小的气泡、雨滴风干和擦玻璃人留下的刮痕。
我看他画,也忍不住自己去画了两笔。其实都不能真算画,因为我买了个现成的儿童填色画布,形体都画好了,颜色也标了号,我要做的只是把油彩填充到该填的地方而已。即便如此,这幅看似简单的儿童画需耐心对待的细节之多也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就说一棵树吧,身上的一块疤都要用至少三种颜色来表现,树叶的正面与背面使用的绿色也不相同。后来我涂得起劲,决定不按照画布上的内容走,开始自己选择颜色,自行改变画面内容。这样一来需要考虑的地方就更多了。比如我要画三棵树,哪棵站在前面,后面被挡住的树色应该深多少,树干歪出去的角度是否太大,打破整体的构图平衡,树下的阴影是否应该使用同种颜色还是差大个半度,阴影的面积、形状等等,都是非常切实而琐碎的问题,先处理哪个后处理哪个,一点马虎不得。
这一拿起画笔,才真正明白拉斯金的正确。画是再现,而要实现一个哪怕再简单直白的再现,画者也必须从细节做起,从日常生活的视而不见状态脱盲,真正“看到”,直到“看透”。
而一旦“看透”,“画”(或重组)的方式就多种多样,可写实,可抽象,也可夸张超现实,当然,还可以脱离绘画这种艺术形式,用其他的形式来“画”,比如描写,比如影像,甚至音乐。艺术之间的相通,我的理解就是源头之“看见”的统一性,都生根发芽在同一片土地,却长出了不同的枝蔓,结出了不一样的果实。
所以能够写字的画家其实是很厉害的,他们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看到”与“看透”的训练,一旦拿起笔来就很有看头。不管题材是不是让人产生共鸣,起码一篇文章的骨血是丰满而生动的,而细节写好了,文章就有了立起来的基础。同时来自长久画艺训练中的细微观察与自信态度,使他们常常能观察到一般人容易忽略的角度色彩,使文章的结构机理清晰有力,该工笔处工笔,该勾大轮廓就勾大轮廓。这样成就的文字是有态度的,还有充分留白,不好看都难,比如高尔泰先生,比如陈丹青,还有我在豆瓣认识的风行水上(高军)。
《世间的盐》是风行水上的“故事集”,一个个小短篇,写人写事,诙谐幽默神出鬼没,娱乐性欣赏性兼具。大家都说风老师文笔好,这是当然;但我读这本书,怎么读都觉得像逛画展,一幅一幅的,每个故事自成体系,充满画面感。
就说第一个故事吧,《电风扇》,讲的是秦大伯为了泡妞发明大电风扇的故事。说秦大伯之前,先要说小时候合肥没有电风扇。从没有电风扇说到大街上老百姓能看见的扇子——“土产日杂店里有卖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三河的羽毛扇、油纸扇、团扇、折扇,还有一种草编的通草扇子,软软的,扇出来的风带点植物的清香。讲究的女人有一把杭州王星记的檀香扇,晚上洗澡在盆里滴几滴花露水,洗完后换了拖鞋出来,坐在竹靠椅上,拿一把小檀香扇也不知是扇风还是看晚上天上出星星,怔忡半响,顾盼生姿。她在等天上起凉风!”你看看,这一小段无关紧要的话里藏了多少的细节啊,连檀香扇是杭州王星记的都确凿有声。我读这段,眼前就出现一个白腿白胳膊的白莲藕少女,脸色红扑扑的,头发还湿着在脑袋顶上挽了一个髻,脖子上散发出花露水的清香。她手里那把檀香扇的扇柄上就刻着“王星记”这三个小细字,手指甲上涂着红纷纷的蔻丹,细白白的手指头握在扇柄上,粉紫粉紫的扇子流苏忽悠忽悠,慢慢摇一下,再摇一下。呵呵,赶紧往下读啊。
《电风扇》是整本书我觉得写得最好的,尤其风扇首次运营的高潮,描得无比精彩细致,跟看清明上河图的画轴似的,有板有眼有大量的细节,还有超出日常生活经验的想象夸张。这样的写法,就是写画。
《老刘和他的猫》结尾也是写画——“老刘躺在一块草坡上,看着小猫在四处蹦蹦跳跳,他的心情就有点像四月的天上云彩一样,柔和极了。老刘觉得自己想作诗。”——读完我也想作诗了,先去亲亲我家的猫!
《猫头鹰会唱歌》就更是一幅画变来的,先看主体的猫头鹰,羽毛蓬蓬着,大圆眼睛像两盏灯。背景是山、树、云和雨。天色暗着,山野田间有个小人,红月亮很大很朦胧。有溪水,水上泛着月光的银花。猫头鹰在黑森森的松树枝头俯瞰着人间,看画的人说“我那可爱的猫头鹰啊... ...”声音温柔又悲伤。
《世间的盐》前半部都是这样的世间图像,有形有声有光,好看极了。后半部分比较杂,有类似读书笔记/随感的,也有生活随笔,还有写画坛名流的。写名人的那几篇我不喜欢,因为总有仰视的感情在,同时有些不知第n手的八卦故事,就没有之前写人间故事那样挥洒自如。我对写名人文章的一贯态度是要俯视,起码必须平视,但凡抱着艳羡赞叹的心态去写的,出来都是董桥体,读不得。当然,风行水上的写画法并没有那么不着边际地抒情赞叹,他还是画出丰富细节的,可我读完就忘了。
要说我对这本书有什么批评,那就是书的整体性了。看画展也是要有主题的,比如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旧金山德扬博物馆办的奥赛珍品展,前后两部分有非常鲜明的主题——印象派的兴起、发展和演变。虽然那么多画家,那么多作品,展览本身却有一条明晰和确定的主线,这一幅画必须和那一幅画出现在一起,才能指向一个共同的方向。《世间的盐》这个大画展,每一幅画都能独立成展,都自有特色趣味,然而整体却没有一个必然的走向把它们笼络成型,尤其后半部更是涣漫,非常可惜。
我这个挑剔的读者,尤其自己也刚经历了写作一本书的不易,说出以上的批评还真是悭吝而不知好歹。但对于喜欢的作家,总是忍不住以诚相待,好要讲,不足也不能掖藏不言。风老师的书要更上一层楼,我觉得就要像办画展那样去精心策划。好画难求,我可还没看够呢,等下一场的好展览,必须的。(《世间的盐》书评/艾小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