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尔短短的一年间,梵高的画展现了一个寂寞心灵巨大的回声。
他白天疯狂般在田野间作画,夜晚回到栖居的小镇,徘徊在石板铺的巷弄。小镇人口不多,仍然亮着灯光的是一间咖啡厅,路边搭了黄色布棚,布棚下几张桌椅,服务生正招呼客人。
梵高似乎远远看着人群聚集的场所,如果是在巴黎,他或许可以比较容易参与进去,可以坐在咖啡厅中与相识或不相识的人谈天。
但是阿尔的《星光夜间咖啡屋》四周都是冷色调的深蓝,浓郁的黑或沉暗的绿,只有咖啡厅布棚下吊着一盏晕黄的灯,释放出温度,好像那里是唯一温暖的地方。
梵高渴望着人的体温,渴望一种关切、亲近,然而,保守的小镇是比巴黎更不容易进入的地方。梵高徘徊着,他在阿尔的画里出现了灯光、星光,那些在寒冷黑暗中可以带来温暖或希望的黄色。
《星光夜间咖啡屋》里的天空在郁蓝的夜色中闪亮着一颗一颗的星光。
星光的画法很夸张,已不是印象派的画法,梵高内在的强烈寂寞使他用更直接的表现主义的画法,这种更贴近自己情绪的直接表现,开启了以后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的新艺术趋势,梵高是在一八八八年夏天逐渐形成这种画法的。
无论描写《星光夜间咖啡屋》的星光,还是在隆河岸边描述天空的星光与倒映水中的灯光,梵高都用最直率的表现方法书写着内心致死的寂寞。
使人感觉到这个异乡游子在法国南方窒息的苦闷,他没有朋友,邮差胡林带信来给他。胡林好像是他的朋友,胡林的太太也对他友善,但是,这些人不了解梵高的内心世界。他长篇累牍地写信给弟弟,给高更,给贝尔纳,正是藉着书信抒解此时寂寞的心事。
他在阿尔的自然里感觉到巨大的生命力,麦田、山峦、星空、向日葵,但是,没有人与他分享,他渴望一种分享的快乐,把自己亢奋的情绪挤压在画布上,变成近于孩子般稚气的笔触,《隆河星光》中的光的画法几乎像儿童画一般稚拙,他不在意技巧形式,他要更直接表现出心事。
同一个时间,大约创作于一八八八年九月的三件作品《星光夜间咖啡屋》《隆河星光》以及画他自己住的《黄色房屋》,都传达出风景里深沉的寂寞心事。
《黄色房屋》是梵高在阿尔主要居住的地方。他大概从一八八八年五月就搬进这幢房屋,高更到阿尔,他们住在一起,一直到一八八八年的十二月底,梵高精神病发,高更离去,一八八九年春,梵高接受精神医疗,住进圣·瑞米的疗养所,才结束了“黄色房屋”时期。
梵高最重要的一系列阿尔的风景,星空、向日葵,都是在这一时期完成。他在“黄色房屋”与高更相处同居,度过最快乐也最焦虑的时间,在这间房屋发病,割了耳朵,被新闻报导。
“黄色房屋”像梵高生命中原罪的归宿,一八八八年九月,在期盼高更到来之前,梵高画下了自己宿命的居所。
他从广场的对面凝视“黄色房屋”,很蓝的天空,远远天桥上有火车驶过,冒着蒸汽,但一切都很远,寂静无声。
梵高凝视自己宿命的房屋,黄色的外墙,两层楼,双拼的连栋房屋,一边是餐厅,楼下垂挂着布棚,梵高租下了另外一边的两个房间,有绿色的遮阳板。
梵高一八八八年五月搬到这里,写信给弟弟和朋友,很细节地描写他的住处,他也憧憬着把这幢“黄色房屋”变成接待画家来阿尔画画的招待所。他梦想着跟朋友分享“黄色房屋”,他力邀高更南下,高更六月回信,答应梵高的邀请,梵高兴奋极了,画了一系列包括《向日葵》在内的精彩作品。高更要拖延到同年十月二十八日才到阿尔,梵高和高更同住了一个多月,一起画画,一起回到“黄色房屋”,甚至一起定了上妓院的时间,但是,关系终于恶化,到十二月底,梵高常手持剃刀跟在高更背后,终至于割耳事件的爆发。
《黄色房屋》是在一八八八年九月画的,梵高凝视着自己的住所,好像期待着梦想的到来,但又似乎梦想到来也就是梦的破灭时刻。
《黄色房屋》不像是风景,画家其实是在书写自己的心事。
看着这张画,应该可以读得出画家的心事。
也许最能解读梵高此时寂寞心事的是同一时间画的《夜间咖啡》。
梵高画过《星光夜间咖啡屋》,是阿尔小镇中心比较高级的咖啡厅,有户外咖啡座,来的多是中产阶级的士绅淑女,一个优雅的场所。
阿尔镇就在梵高住处楼下有一间车站咖啡,由吉努克斯(Ginoux)夫妇经营。
车站咖啡厅廉价简陋,有弹子台,来的多是过路旅人,或消磨时间的游民、流浪汉。
梵高喜欢在这里逗留,他画了不少吉努克斯夫人的画像,有一点地方风情的妇人,穿着有地方特色的服装,白色绣花的领巾。她坐着看书,或看着店里百无聊赖的芸芸众生,嘴角带一点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
《夜间咖啡》用了比较夸张的透视,画面正中央是弹子台,几颗红、白圆球停在绿色毡毯一角。弹子台被上面的灯光映照,在黄色地板上投射方方正正一块黑影。天花板是深绿色,墙壁是红的,红、绿、黄三种色调使画面有一种强烈的焦虑与紧张。
正面巨大的时钟好像在等待宣判的时刻。
宣判什么?没有人知道,梵高自己也不清楚。
但这张梵高发病前的作品有着如此明显令人不安的征兆。
散置四周的桌椅,一些昏醉的旅人,一些流浪汉,趴在一角睡着了,一个落魄、荒凉、寂寞致死的画面。
梵高的画似乎看到了自己命运中等待宣判的画面,这间咖啡厅,既像医院手术室,又像停尸间,使人毛骨悚然。
梵高打破了学院“静物”“风景”“人物”的画法分类,对他而言,“静物”“风景”“人物”都只是“心事”。
看不到梵高的心事,是不可能读懂他的画的。
一八八八年底视梵高为疯子的人,和一九八七年以十亿台币高价买梵高一张《向日葵》的人,都可能没有读懂他画中寂寞的心事。
《夜间咖啡》是一八八八年下旬梵高最重要的画作,是梵高走向梦想的巅峰,也是梵高走向毁灭的开始。他已经开始用燃烧自己来取暖,用燃烧自己来发亮。(摘自蒋勋《蒋勋破解梵高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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