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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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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3 16:52: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亚拉巴马之歌》让我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篇小说《依然美丽》 (Veronica, by Mary Gaitskill)。两本书的主人公都是年轻的女孩子——骄傲、放纵、青春洋溢,在生命最好的时间里懵懵懂懂挥霍一切可以挥霍的资本。这样任性骄纵而又自恋的主人公,我很不喜欢,虽然她们的真实和对世事观察的敏锐令人着迷。
《依然美丽》的主人公艾莉森走过了青春期最光华灿烂的一条通道,进去的时候是新奇的,模糊的,令人兴奋迷惘的,出来之时美丽不再,只剩下残破的容颜和一颗苍老的心。我在当时的读书笔记里写过:“艾莉森的痛苦就是所有青春期的痛苦,她必须要破坏,要通过摇滚、放纵、离家出走和歇斯底里来揭示世界丑陋的真相;但与此同时,她并不明白“破”之后该如何“立”,该如何从坍塌的旧世界中建造一个崭新的,朝向希望的新时代。在不顾一切的挥霍、沉沦与破坏之后,是几十年的心灵废墟。”
《亚拉巴马之歌》的女主人公泽尔达也是个同样不知天高地厚任性挥霍青春的女孩子。泽尔达生在20世纪初的美国南方阿拉巴马州,是大法官的女儿,却不是典型的南方淑女,而是自甘堕落的“金发魔鬼”。她年轻漂亮,是三所学校的校花,沉浸在男人仰慕爱恋的目光里,只在乎怎么彻夜跳舞、喝酒,享受青春。她爱上了一个漂亮得像女人的年轻中尉,讲法语、绅士派,最重要的,是个即将成名的天才作家。噢,看到这里我愣住了,翻回书前面的照片,才终于意识到这位作家并不是个虚构的人物,他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是大名鼎鼎的《伟大的盖茨比》。那么这位洋洋自得叙事者的泽尔达,就是海明威笔下臭名昭著的那位毁了作家天才的荡妇了,那个不知廉耻的自私的女人。
难怪我这么讨厌这个人物。
可讨厌归讨厌,她那不知疲倦的歇斯底里劲儿却叫人又很有兴趣往下读。关键这一次,叙事者是泽尔达自己,这个千夫所指的女人,终于以获得了第一人称的话语权。尽管作者吉勒·勒鲁瓦坦诚这本书并非传记,书中人物融合了小说虚构的成分,我还是很想看看这个泽尔达眼中的自己,和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最后深切痛恨的那个女人,到底有多少重合。
故事的情节还是那个情节——爵士时代的聚光灯、巴黎、酒会、名流、艺术家,永不停歇的争吵,泛滥的酒精,一点点变坏的感情。可泽尔达的沉沦并不全因为她的任性和妒嫉,起码在她的视角下,这个世界对她并非公平。首先是菲茨杰拉德的性冷感,他酗酒、不体贴;而她必须在那个法国飞行员那儿才能获得身体和精神上的满足。但这短暂的露水情缘是注定没有结果的,他们是名人,斯科特不允许她离开他,不许她获得幸福和自由,他宁愿把她关起来,从一家精神病诊所流亡到另一家,也不放她走。她唯一的欢愉是在罗纳河三角洲,和飞行员那放纵的美妙的夜晚,他让她回到家乡:
“我的身体是一条河,它的名字叫亚拉巴马,其中心是莫比尔湾三角洲,我的双腿画出一个半岛叫快乐,它一直深入到墨西哥湾。”
其次是他们身边的坏人,尤其那个叫“路易斯”(海明威)的卑鄙小人。他那么自命不凡,那么傲慢愚蠢却夺得了斯科特的心!在泽尔达的观察下,“路易斯”的傲慢和永远挂在嘴边的爱国主义刚好弥补了斯科特所严重缺乏又极度向往的男性气质。夺得了斯科特更多关注的“路易斯”是泽尔达的敌人,他毫不尊重菲茨杰拉德的夫妻关系,无时不刻不在斯科特面前讲泽尔达的坏话。这三人形成了个奇妙的尖刻三角形,以怨毒、憎恨彼此为继。但斯科特并不放泽尔达走,她是他的写作素材,甚至他直接偷窃她的文字。我并不知道这二人的文学关系是否真如书中的泽尔达自述,竞争偷窃;或如海明威的描述,嫉妒诋毁,但不可否认的是泽尔达有才华,她是个没能得到创作滋养的不幸的艺术家。
这才是最关键的。作为一名女性,泽尔达在男人世界里出头的强烈欲望不得满足。她从小游泳第一,跑步第一,溜旱冰也第一,超过当地的男孩子。她又是个漂亮的金发小美女,学跳舞学到16岁,她是大法官的高贵女儿,她是无可争议的蒙哥马利城市之花,是所有目光的焦点。可这焦点的地位,在成为泽尔达·菲茨杰拉德之后便消失了。当然,他们是艺术界的红人,但那是作为菲茨杰拉德夫妇,不是作为泽尔达自己。
可她为什么非要出头呢?难道一个女人不要在爱情中寻到归宿吗?还是那么有名望的爱情!她为什么就非要当个龙卷风,不断掀起风暴,永远成为世界焦点呢?
书的作者,法国作家吉勒·勒鲁瓦也在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没有一个人能控制得住脾气——就像无法控制暴风雨、狂风和雷电一样。没有一个人,不管是心理医生还是气象学家,更不用说脾气像暴风雨那样暴烈的情人们了。”
因为没办法啊——这是《亚拉巴马之歌》给我的最终结论。我固然不喜欢泽尔达的暴烈个性,不喜欢她没事找事的出风头劲,可她最终想要追求的,在所有愚蠢的青春挥霍背后不断渴望的,不过是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寻找自我、树立自我、实现自我。她如果不是那个和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站在一起的女人,她如果是个男人,或者如果她没有生在那个时代,那么她的自我实现之路恐怕走得就没这么艰辛,这么痛苦而令人唏嘘。
“做一个男人是多么幸运!当一个女人又是多么可怜,尤其是如果这个女人又不像个女人。”
这是吉勒·勒鲁瓦终于还原出的泽尔达的声音,那个不可预测的、龙卷风暴一样炫目、暴烈、自我毁灭的声音。这些锐利的、破碎的、任性的文字,每一章都像海浪,在时间的隧道里倾尽全力拍打回忆的岸礁。如果... ...如果... ...如果... ...
如果1918年的七月重来一遍,她还是会碰到斯科特。为了名望、为了他的才华,为了离开蒙哥马利,1920年的那个春天,她还是会选择成为泽尔达·菲茨杰拉德,选择迷醉在酒精和名利场,成为爵士时代的代言人,成为爱,也成为恨。
如果... ...如果... ...如果... ...
这真是一本美丽的书,一个美丽的残破的人物。她是一首歌,自由之歌,狂烈之歌,毁灭之歌,悔憾之歌。她是逝去的亚拉巴马之歌。
读完了,我叹口气,合上最后一页。这样的女人,我想起中国也有一位,她叫陆小曼。(《Lord of Light》书评/艾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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