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时，给未来写信

一、
有许多谎言如今仍大行其道，比如“天无绝人之路”，比如“命运是公平的”。
在我当职高老师的时候，学生的作文总是充斥着这些看上去极为励志的谎言。一想到这些孩子从小受着谎言的教育，随后又要被狠狠抛到社会重新学习一遍规则，我就觉得不寒而栗。但转念一想，与其让他们知道真相，不如怀着这些谎言活下去比较好吧。毕竟是满满的正能量，哪怕是假的。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正能量迟早是要漏气的。当残酷的现实露出白厉厉的牙齿将你的骨头嚼得粉碎时，昔日所有既得的思想体系可能就会瞬间崩塌，就像一个刚进入社会的毛头小子头一遭体会尔虞我诈头一回见识人心丑恶一样，世界从此揭下了面纱。这些面纱是由你昔日那些所学的谎言组成的。如今你至少知道恶人很多时候不一定有恶报，努力工作不一定就能让上司赏识，警察不一定就抓坏蛋，对你笑脸相迎的不一定是朋友，别人对你客气的前提是你没有触及他的利益... ...你的内心受到强烈震动，你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笨拙的掂量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从书本里、老师嘴里所学的和现实中所得的开始经常打架，这让你痛苦并且迷惘，你急于想找回状态，想让别人教会你怎样不烦恼的生活怎样与人打交道怎样调节情绪，这些书豆瓣上要多少有多少，标题吸引你，内容不过是心灵鸡汤的变种... ...

当然你如果有钱有闲有自由，就可以任性地甩下一句“老子不干了”，然后去旅行去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但如果你有年迈的父母要养，有一个贫穷的家要支撑，就只能去适应这个社会（这句话你进入社会后会听到很多遍）。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很好的适应能力，并不是每只鸟在笼里关久了就能忘记飞翔。你会逐渐发现，即使学会了这些规则，痛苦并没有少一分。甚至在某些时候，你的抵触情绪反而越来越强烈。
你会刻意保持与他人的距离，编造各种借口尽可能的远离同事的聚会，与此同时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孤独，一天下来你所有的话题无非是工作、所谓的前途、关于领导的牢骚和八卦。你厌恶自己这副模样，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变成其他模样。是的，你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改变这种生活，你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你失去了生活的基本热情，对你来说生活逐渐变成了某种习惯，就像刷牙洗脸和一日三餐那样，毫无感情，只是按照程序去做。
绝望就这样降临。
真正的绝望不是情人或兄弟的背叛，不是钱财与名利的一夜流失，而是你体会不到活着的感觉却非得活下去。
那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背后有无形的力量将你推向深渊。你不知道该向谁呼救，或者你非常清楚，其实向谁呼救的结局都差不多。他们会告诉你，要积极调整心态，不可以消极（好像消极是可以拿来选择的），做人要乐观一些，毕竟天无绝人之路！
就算是那些真正在乎你的人，对你的处境也爱莫能助。能帮助自己的只有自己，可是，造成这种境况的不就是这个不安分的自己吗？不就是这个适应力极差的自己吗？不就是这个向往自由却唯唯诺诺的自己吗？
此时，你可能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你望着雪白的墙壁发呆，窗外车来车往异常忙碌，空气无聊而沉重，浑身上下极不协调，就像齿轮难以咬合机器难以运转。这时，你脑海当中突然会钻出一个声音：以后的我也是这副模样吗？
二、
2012年4月19日，那一天和往常并无不同。我照例吃完晚饭就去加班。
我的办公室不大，堆满了各类文件和报纸，杂乱极了。因为第二天有个紧急会议，我必须要在今晚写完材料并及时放在领导桌上。我抽了一会儿烟，码了一会儿字，随后全部删除。
毫无思路。
对于靠写作为生的人来说，再也没有比憋不出字更痛苦的了。我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打字：“在... ...的重视下，在... ...的支持下，我县城乡面貌明显改善，人民生活日益提高，... ...工作取得显著成效... ...”
日光灯兴许坏了，发出“哧哧”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还算寂静。我点了烟，冲着屏幕发呆，屏幕上的仿体字不断在扭动纠缠，我的眼神也逐渐恍惚起来，不知不觉，杂念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这样的日子还要维持多久？每天都是上班、吃饭、上班、吃饭、加班、睡觉。一个月3000块的工资，还不够付房贷。
我急忙把这些念头赶出脑海，试图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材料上。
这样真的算活着吗？只是上班、吃饭、上班、吃饭、加班、睡觉。没有一点自己的生活。不过，什么叫作自己的生活呢？我何时有过自己的生活？可能到老到死都不会有吧？那样的话，我为什么要活着？
我抵抗了一阵，很快就从这些杂念中败下阵来。
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再过几个小时，就该把材料打印好了。可现在才写了几行字。我焦躁的来回踱步，一面担心完不成工作，一面觉得内心逐渐被负面情绪淹没。浑身充满了无力感，这时脑海当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哎，死了就轻松了。
不是吗？
从来没有体会过生而为人的快乐。只是埋头加班，再加班，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工作。不能辞职，在这个小县城，打个喷嚏都能传遍全城，父母会抬不起头... ...当年不正是为了父母而回来工作的吗？
只要活着就不能轻松。
我发现自己竟然在认真考虑死的事情。
只是，死了父母也同样会抬不起头吧？何况我还有妻儿，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就近的说，我死了房贷谁还呢？
不管是活是死，竟然都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我不禁悲哀起来。孤独充斥了全身。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声音钻了出来：假设再过三年，那时候的我怎么看现在的局面？他是淡然一笑，还是对现在的自己哧之以鼻？
干脆给三年后的自己写封信吧！
这个念头让我有些激动。我立刻坐在电脑前，开始打字。
三、
致未来的自己：
这封信写于2012年4月19日。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办公室加班。外面没有朋友，家里冰冷一片，我所能想到的去处就是这里。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患上了抑郁症，开始为此服药，但我不相信药物可以治疗我的心理问题。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做一份自己非常不喜欢的工作，但无法选择，我要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还房贷。可以说，写这封信的我穷困潦倒，精神萎靡，孤独极了，似乎是人生的最低点。
不知三年后看这封信的你，会是怎样的？像我现在这般忧伤还是终于实现了梦想？其实我也知道，你要实现梦想，我就必须努力，否则那只是空穴来风。可我如今看不到前方，这才想到和未来的你握手，这才想到也许能够唯一理解我的人就是处在不同时空中的我啊！这可悲吗？自恋吗？
其实只是因为经历了这些痛苦后，我已经不再信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珍惜友情，爱情，我想好好守护我的家人，可是，我真的不信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我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不，或许不是永远，因为未来的你并不一定，也许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同伴，我满心为你祈祷... ...
未来的我，你学会爱了吗？
未来的我，你会开心的笑吗？
为了未来的我，如今我必须要坚强的活下去吗？
时空啊，是多少奇妙的东西。我仿佛看见了你，就这样盯着我，用一种深邃的眼光，意味深长，未来的我，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我不想否定别人对我关怀，因为这太过于无情。我深深的感激这种关怀，可是，我多么需要有人来温暖我的灵魂，我觉得自己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已经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多么需要有人来看到我的努力，多么需要有人走近我，告诉我，可以休息一下了，可以放松了，可以放心的睡一会儿了，不会再受恶梦的侵扰了。但这不可能，我时时刻刻感到家庭的负担，我一失去笑容，家里就一片冰冷，而我又没有能力真正开心的笑，我甚至连暴露自己真实一面的权利都没有。那些所谓的责任，让我一再隐藏自己，我不能脆弱下去，尽管我的确是很脆弱的，可我没有脆弱的自由。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活着呢？仅仅是为了责任？
可我是多么在乎自己，我听见了自己的心在一声一声的呼唤，仿佛在警告我已经走错了方向，该回头了。可我不能回头，我又不能听而不闻，一方面是现实的折磨，一方面是心的折磨，我有足够的坚强去应对这一切吗？未来的我，请你告诉我！
我不止一次想到过死，可我也知道，我害怕死，我是个懦弱的人，其它只是借口，唯有懦弱是真实的。这时，未来的我，你的手能否穿越时空，来帮我一把呢？
就写到这儿吧。办公室来人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不能再暴露自己了。
我多么希望你是笑着哭着并且欣慰着来看这封信的啊！
四、
2015年1月1日，三年前我写的信如约而至。在打开邮箱的那一刹那儿，真的感觉到了处于两个不同时空的我在相互对视。这再次证明时间是何等奇妙的存在，三年后的我和三年前的我既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我是过去的积累，是生存经验的必然，是过去无数选择所呈现的形态。
三年来，所有的心酸和抗争可能隐隐中早已被稀释，当初的绝望毕竟没有将自己逼入绝境，就像所有痛入骨髓的疼痛最终不过化为一道浅浅的疤痕。三年的时间，尽管每天深一步浅一步的走着，煎熬着，但也在学习着，改变着。三年前某次情绪爆发所写的信却印证着一个事实：原来过去被现实摧残被抑郁症折磨的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最大的意义就是造就了现在的我。
所以，收到这封信时的第一感受就是：哎呀，我真的变了啊。
工作变了。环境变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学会承认自己的弱小，已经在和抑郁症的相处中摸索出了各种门道，已经把孤独和种种不完美作为生活的常态来接纳。我逐步理解了正视现实的意义，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改变种种丑恶与黑暗，但在不公平的命运面前，在可悲的处境面前，我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
可惜我不能写信给过去的自己，否则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看这封信时既没有哭也没有笑，没有欣慰也没有同情，我只是充满了感激。不是感激上天给了我抑郁症（那真的过于虚妄了），而是感激过去的自己能够如此坚持，这样的坚持才换来今天的自己。
这种感激是真实的自然的，它让过去的我有了存在的意义，它让现在的我对未来产生了期待，未来的我不再是一个虚幻的概念，我可以透过时空看见他，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影响他改变他，让他开花结果，让他破茧成蝶。他是更为完整的我，他是更为成熟的我，只要想到他终将存在，我就有活着的意义。
那么，你呢？（来源/请珍爱这样的自己，文/王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