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厅》是2009年英国布克奖的获奖作品,这个奖项的影响力日见其大,能直接推动作品的销量与翻译。纯文学作品的读者口味原本就比较挑剔,折服评委与读者都不是容易的事,《狼厅》的获奖原因,简体版译序里引用评委会主席詹姆斯·诺蒂的话说是“篇幅、潇洒驰骋的语言与场景的设置“。这句话颇令人费解,因为小说的语言读起来怎么也算不上”潇洒驰骋“,”辗转绵密“倒庶几近之。去查了下英文原文,是” sheer bigness of the book. The boldness of its narrative, its scene setting.“译文实在有点误导性(语言和叙事明明是两回事),看书时翻了几篇相关资料,《联合文学》上有一篇彭淮栋先生的文章,译为”块头大、叙事大胆、布局出色“,这不言简意赅么。
以都铎王朝为背景的这本《狼厅》,如果给一个完全不熟悉英国历史的读者读起来,可能会有点费劲,不过近年来都铎题材比较热门,比如BBC剧集《都铎王朝》与斯嘉丽·约翰逊主演的《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对于亨利八世的曲折的婚姻故事,都起了科普的作用。希拉里·曼特尔的这本《狼厅》是严肃的文学作品,在写法上,人物观历史观上,都有自己的立场与追求。
陆谷孙先生将《狼厅》的写法,称为“纺长线”——六百多页的书对于历史小说来说倒未必算长,历史小说很有一写好几册的,但一般来说是通俗作品,跟着情节走。而希拉里·曼特尔的这六百多页,写的时间很短,除第一部三十页写的是克伦威尔少年时期,算是个序曲外,其余五部集中在1529-1935五六年间,其实就是写了亨利八世第一段婚姻结束,第二段婚姻开始的短短几年。 因此,情节其实是走得很慢的,那些我们回顾历史,可以用几句话简明概括的内容,被扩散到无数的细节、对话、感受中去时,反倒变得模糊了,历史显得不那么清晰,重点游移,甚至像日常生活一样让人生出不耐烦感。
这也许不是作者的刻意追求,虽然她选择用现在时来写这本历史小说。现在时产生的作用是,人物很难站在一个明确的“结局”点来检点自己的人生,“当下”的感受与行动是最鲜明的。十五岁的克伦威尔被父亲打得全身是血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将未及人臣,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将死于断头台,最能体会到的是颧骨贴在鹅卵石上的凉意。因此,这本书读起来不让人感觉淋漓畅快的重要原因是,它不强调“情节的逻辑”,什么事与什么事最后导致了什么事,并且放弃了这种情节逻辑可以引发的悬念。从一个当代人的位置来看历史,逆推理是很容易的,可以很引人入胜,很聪明清楚,但是事后诸葛亮显然不是作者的追求,她的主要精力在于,在历史还处于某个“当下”时,去描摹场景,检点细节——这种描摹与检点,既是一种对宏大结构的历史观的偏离与破坏,又有一种妇女聊天式的不厌其烦、话里藏话、夹杂着对人物的偏爱与针砭。
因此,整本《狼厅》的叙事有着一种静态的纺线一般的节奏与声调,唧唧复唧唧,历史在偶然性与人必然的欲望中前行,再重大的事件都湮没于时间的深流之中,像托马斯·莫尔先生一样坚持一以贯之的信仰与信念(并且非我族类格杀勿论)的意义在哪里?而托马斯·克伦威尔先生忠于他的每一个主人,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自己的主人,他从最血腥的童年爬起来,成了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权势的人,但是却爱妻子,爱孩子,在自己的府邸里收养保护了许多亲人与孩子。——莫尔先生的头脑里一个宏大的,理论上的《乌托邦》,而克伦威尔先生的羽翼下有一个微观的,生活中的小和谐社会。于是,当过去的历史把莫尔先生封为一个“a man for all seasons”的圣人时,一个女性叙事者重讲这段历史,会说“一段历史下面,还有另一段历史”,她把好丈夫好爸爸克伦威尔放在了一个好人的位置上。
希拉里·曼特尔怀着对克伦威尔先生的爱戴来写这么个人物,对于一本当代小说来说,这个人物实在太“好”了,他头脑灵活,口才便给,是一个精通业务的商人与律师,连钱都赚得又顺利又光明。从十五岁亮相后,他四十岁再出场,克伦威尔先生,作为一个从底层向上爬的穷小子,似乎没有像于连或者拉斯蒂涅那样辛酸冷酷的过往,似乎仅仅凭借着个人才能、明辨他人与身段柔软,他就成了都铎王朝最耀眼的成功男士,成了女人们最想要的丈夫。—— 在对克伦威尔先生的描写里,可以看出整本《狼厅》存在的毛病,这本书还是写得太干净,太书面语,某些时候太文艺腔,克伦威尔是有感受的,有动作的,有心理的,但是,没有行动,没有一个时间段才能容纳得下的计划,筹备,行动与结果,他的感受动作心理如果只碎化在一个个点时间里,而缺乏一个段时间的观照的话,就失去了张力,没有真正的理解与说服,而纯粹是脆弱的想像。
这是成也时态,败也时态。其实作者未始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她特意花了一个专门段落来写克伦威尔承认自己杀过人,并且在描写小汉斯·霍因拜尔那幅著名的克伦威尔像时,让克伦威尔为自己“看上去像个杀人犯”念念叨叨。但这些描写都太侧面了,书房里的女作家似乎写不好一个真正的从底层出来的杀人犯。反倒在写知识分子,写托马斯·莫尔时,写宫廷里的女人,玛丽和安妮时,她写得更自如真切些。
回到布克奖给《狼厅》的嘉奖上看,叙事与布局都确实既大胆,又耐心,敢于把视野伸展开来(这大概也因为当代小说的格局日见其小,常常局限在个人内心上挣扎,就显得它难能可贵),篇幅大也确实是个能力,小说在最后一部时还保持着很好的叙事上的推动力,可以让人期待续集《镜与光》。但如果从历史与人物的角度上看,《狼厅》可能发起的对既有的,男性的大众的历史观的质疑,却建设在一个虚幻的完美的男性角色上,落脚在对务实的现代商业与政治的赞扬上,这也还是欠缺深度吧。(《狼厅》书评/苏七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