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有一次,要珍惜啊!”这几乎已在每个人耳朵里磨出茧子的话频繁见诸于各类影视、文学著作中,呈星火燎原之势。但凡有被救起的自杀者,但凡有人活不下去,甚至只要谁冒出了厌世的苗头,此话便应声落地,不带任何迟疑。可仔细一想,却不免奇怪,死亡明明也和活着一样,对每个人只有一次,却不见有人珍惜,否则,我们怎么会从未听说过“你只能死一次,一定要珍惜,要选好死的时机,否则万一天堂没想象的美好,可没有另一次死亡的机会让你逃离”?
比起经年累月、经风过雨、充满回忆的漫漫一生,顷刻间完成的死亡总是被人们回避忽略。然而,人生的每一步,又何尝不都是在死亡迈进?在英语中作为瞬间动词而存在的“死”,又何尝没有向其生的一端蔓延的延续性?在《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中,作者袁凌以旁人的死亡落笔,感同身受,刻画人、事、物的消逝,以及与此相关的一个时代的落幕。
开石的工人被砸死,满身血红;矿工死于透水事故,一脸黑色的煤,还有隐藏在他们身体中的,黑色的肺;打核桃的小伙子摔死在树下,染着青皮核桃的气息……这些死者对《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的作者袁凌而言,既相识,却也陌生,作者并不了解他们的生前和过往,甚至从未与他们说上过一句话,可是从作者的记录中我们却能嗅到他们生前的一丝气息,死亡极其色彩总是与生前的活动及生活状况息息相关。如果不是生计所迫,没人会去做那些死亡高悬头顶的工作。艰辛的工作总留给社会的最底层,由此带来的死亡亦然。对人生终点死亡的书写,即是对一生的精准概括。这些生前默默无闻的人,因为意外身亡而被少数几个人记住了他们的死,也许,死才是他们一生中最隆重与严肃的日子,就像作者在《敌敌畏和肺》一篇中提到的才娃的父亲,“生前善弱无比,没有一个孩子怕他的才娃伢,因为死亡忽然获得了令人敬畏的力量”。
有那么多的死亡无声无息,如那些早年农村中无名无姓的婆婆,死了,就仅仅是生物意义上的死亡。她们生如春天的新芽默默绽开,死如秋日的落叶静默无闻。伴随她们的,唯有院旁的大树和门前的石阶。如果不是袁凌,她们一生可能都留不下任何痕迹,包括她们子女的相册里中都未必找得到一张她们的相片,她们给人间留下的记忆也将随着儿孙的离世而彻底消失。这些作古的婆婆,和那些早已在历史长河中作古的婆婆一样被淹没,不曾在沉沙中留下丝缕折戟的碎屑。
代表一个时代的,永远是伟人,他们的名字被史书所镌刻,流传千古;而带走一个时代,或者说是伴随着一个时代的离去而最后一个逝去的,却注定是散落于时光碎片中的普通人,他们连时代的送葬者都称不上,却见证了一个时代,并陪伴至终。就像安爷爷,他注定作为一个传统守旧的读书人留在他的年代,而无法走进那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只在笔墨丹青中享受着方寸天地的神韵。当曾经弱小的肩膀一次次扛起与超出承受的重量,当政治运动的风云打碎了成绩优异的他继续读书的梦想,当一场疾病带走了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几乎生命中所有珍爱的东西都已无端地离他而去,仿佛,他注定孑然一身,如他绝世而独立地站在时代的末尾。安爷爷就像阵地上飘摇的红旗,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英雄。尽管如果不是袁凌的记录,他甚至不会被世人的视线所捕捉。而他这唯一的被关注却被他的老伙伴,那个在世人眼中比他成功太多的墓碑雕刻者所艳羡。也许,当人老了,当他们渐渐与鬼的世界相邻,他们眼中衡量价值的标准也会发生不同,死亡及死后的价值才会凸显。
我无法得知作为一个健康中年人的袁凌是缘何开始思考死亡的,却深知他记录的终点是自己的死亡---死亡,作为一种严肃的话题,一经开始思考便无法停止,正如生命,一经开启便无法暂停,直至死亡。(《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书评/林间的猴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