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公

结婚的时候，我刚好十九岁。家里什么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结婚也没办酒席，只请了几个亲戚吃了餐饭就算是办了事。?
        　　老公读过高中，是当时村里文化最高的一个，因为家里给不起上大学的学费才没上大学的。看到他用聪明的头脑来维持这个家，我也不后悔当初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嫁给这么一个穷老公。?
        　　老公也非常疼我，家里所有的粗重活都不让我干；有点好吃的，也总是让给我，要么说自己以前吃过，要么说胃不好，消化不了。日子一天天过，吃得虽然不好，住的也是旧瓦房，可心里还是甜丝丝的，再苦再累也不觉得。?
        　　一年后，我们有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老公喜欢得不得了，早上出门干活前也要亲一口，干完活回家，手都不洗，也要先抱儿子逗他玩。眼看儿子慢慢长大，家里开销也在不断增加。老公也明显消瘦了好多，年龄和面孔不再协调。儿子虽然很调皮，老公还是很疼他，从来没打过他一下。?
        　　五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原本热闹的小屋更加热闹。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我也不断地找事赚钱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老公拼命地赚钱，经常早出晚归。他的胃病也越越来厉害了，有时半夜痛得叫出了声。我常要他去看一下医生，他总说是小问题，喝点开水就好了，这么年多都是这样的，一喝开水就不痛了。看着他黄黄的脸上淌下的大大汗珠，我只有偷偷地擦干眼泪，给他去倒杯热开水。?
        　　儿子十一岁那年，老公把了原来的瓦房改建了楼房，是用他多年的积蓄才建成的。他说，这么多年，让我们母子三人吃苦了。再怎么样也要住进楼房了，总不能人家个个住楼房，我们还要在下雨的夜里起来拿脸盆接漏吧。?
        　　房子是建好了，可儿子女儿的学费也在不断地涨，家里的开支光靠老公的收入开始有点支持不了了。老公和我商量，他想去广东找份工作，赚点钱让两个小孩多读点书。总不能让两个小孩也象他一样过得这么累吧。我想着他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要是胃病犯了，连个倒开水的人都没有，就一直不肯让他去。可他总是用小孩子的前途来说服我。我就答应让他去一年。一年后一定要回来。老公说，那一定，一定会回来！?
        　　就在老公离家的前一个晚上，儿子放学回家，衣服被扯了几个口子，手臂上还有被划伤的血迹，象是和人打架了。老公问儿子干嘛去了，怎么搞成这样？儿子不肯说。老公再三逼问，女儿才讲事情的经过。原来他俩放学回家时，女儿肚子饿，看到小店的饼干很想吃，可是没钱买。儿子看到妹妹站在那里望着饼干不肯走，饿得可怜的样子，便乘店主不注意，偷偷拿了两块。可人还没走开，就被店主的狼狗咬住了衣服。儿子拼命想挣脱，无奈人小狗凶，衣服被狗扯烂，手也被狗牙划伤了。店主看到儿子偷饼干给妹妹，也没骂他，只给他两块饼干让他们兄妹俩快回家。?
        　　老公知道后，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拉着儿子，按到地上，要儿子跪在那里，伸手出来，“叭叭叭”几个巴掌打了下去。儿子大哭。老公说：人穷志不穷。不能为了填饱肚子就去偷人家的东西。做男人，要顶天立地，偷东西算什么男子汉？?
<p>        　　儿子不服：我又不是自己吃！你以为我想偷啊，还不是妹妹饿得可怜？别的同学有钱买吃的，就我们没有，呜呜呜……?

</p>        　　老公火还没消：谁教你没钱买就偷了？你从小就偷，大了还了得？你今天偷一块饼干，明天个个都知道你是小偷，这个名声你背到老，你还做得起男子汉吗??“叭叭”又是两巴掌。儿子冲起来就跑，边跑边哭：我恨死你！你不讲理。没钱还打人！有本事你让妹妹不用饿肚子啊！呜呜……我恨死你！你出去了就别回来！呜……?
        　　老公不再说什么。我看见他转过头，用干瘦的手掌从额头抹到下巴，头也不回，走进房里倒头就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公就提着我提前两天就收拾好的背包，看看两个还在熟睡的孩子，轻轻地走了。走时就丢下一句话：别担心我，照顾好孩子，还有你自己要保重！?
        　　看着老公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晨曦中，我的泪止不住地流。天知道，他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又要经历有多少苦难。?
        　　晚上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发现老公的袜子没带走。很奇怪，明明我是放进包里了，怎么会在椅子下面？?
        　　睡觉的时候，女儿告诉我，袜子是儿子藏起来的。老公打了儿子，儿子觉得冤枉，却不知道怎么样反对老公，就半夜偷偷起来翻老公的行李包，藏了一双袜子。?
        　　老公出门七天了，他打电话来说，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酒店里养鱼。我告诉他儿子藏了他的袜子，叫他不要生儿子的气了。他说，他现在天天泡在水里面，用不着袜子。让我在家看着两个小家伙，莫再做丢人现眼的事了。?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老公寄回来的六百元钱。他说，有两百是和同事借的。让我凑合着先用，记得每天给儿子和女儿一人一块钱，让他们不要饿肚子，小孩子长身体，要吃饱。
        　　我在家里，养了两头猪，打算一头吃一头卖。家里所有的地我都种了红薯，田里全种了稻谷。只在栽种和收割的时候请了几个人帮忙，其他的事我全部自己干。想到老公在外面受苦，看着自己生了老趼的手，我也觉得不再那么痛，也不那么累了。
        　　每天早上我就要一大早起来给两个小孩子煮早饭，顺便加多一瓢水，留下中午一个人吃。两个小孩子中午都在学校吃，我按老公的吩咐，每天给他们一人一块钱。儿子和女儿都很懂事，从不乱花钱。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酸痛，想着两个小家伙这么懂事，我蒙着头偷偷地哭。老公啊老公，你什么时候才回家？?
        　　以后的每个月里，老公都在星期天打电话回家。我担心他在外面太累，对他说，如果受不了就回来，家里用钱也不再那么紧张了。他总是说，儿子女儿要读书。还要很多的钱呢。每次要儿子听电话，儿子总说要做作业，不听。儿子的性格和他爸一样，牛一样的倔。我骂他不知多少次。可儿子总是不听老公的电话。老公说，做作业要紧，下次吧。?
        　　儿子考上初中了，是全县最好的一所重点中学。我老公打电话回来时，我很兴奋地对他说。老公说，嗯，这小子比我有出息！他人呢？?
        　　儿子还是不肯听他爸的电话。老公说：算了吧，小孩子任性。给他说，好好读书，需要什么尽管说，我拼老命也要供他读书。?
<p>        　　我说：老公啊，你也要注意身体啊。现在胃痛得厉害不？要记得买药吃啊。如果不行，就回来。今年谷子收了四千斤，肥猪我下个月卖，上个月有人出八百块了。我再多喂点红苕，应该可以卖到一千块。?

</p>        　　老公说：你要多注意身体啊。明年不要种那么多了，够吃就行了。我在外面没事，只是脚长期泡在水里，风湿重，脚也喜欢烂丫子。胃病没事。吃点药就好了。现在工资也升了两百块。我一个月可以寄一千回来了。?
        　　猪长得很快，每天要吃两篓红苕。我上午要挖一篓，背回家煮给猪吃。中午吃点早上的冷饭，又要去地里挖下午的。背这差不多百多斤的红苕，磨得我的双肩出了血，汗水一浸，辣辣地痛。我有时想恨我老公，为什么你那么狠心要留下我一个受罪。可歇息一会，才发现这种想法该打。老公在外面受的苦肯定比我多，他是不会怨我一声的。想到他胃痛连倒杯开水的人都没有，我的泪又滚了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春节到了。老公说酒店生意好，他请不到假，回不了家。让我们三母子在家过个快乐年，一定要多买点好吃的，给儿子和女儿一人买两套新衣服。要我自己也买套好看的。还有，要记得照张相寄给他看。?
        　　之后的几个月，老公的电话越来越少了。听说酒店生意不好。老公胃痛又住院了。我在家急得要命，不知道他在外面到底怎么样了，真想马上过他那里看看情况，可家里两个小家伙也放不下。每天夜里，我都要偷偷地流泪，说不出的感觉。自己也明显感觉瘦了许多。?
        　　年底的时候，有老乡回家。带给我一包东西，说是老公托他带回来的。我很兴奋，激动地拉着老乡的手，要他给我讲我老公在外面的事。可老乡说他也不清楚，老公是坐车到他那里的，说帮忙带这包东西回来。老乡临走时我老公还送老乡上车的，还给老乡买了一袋苹果。老乡说：我还留了几个在那小袋子里面，给你小孩子吃吧。是他们爸买的。?
        　　送走老乡，我急切地打开包裹。里面有几套衣服。儿子女儿各两套，我一套，还有一个硬盒和一封信。打开硬盒，是一对金耳环和一条金项链。我忙撕开信，老公熟悉的字跳在眼里，我双手发抖，眼也越来越模糊了：?
        　　老婆：?
        　　见字如面！?
        　　这两年，辛苦你了。我知道你一个在家支撑这个家的确是不容易。我也因为有你这个老婆深感自豪。有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在此郑重地对你说：我爱你一辈子！老婆！?
        　　结婚时，我们一无所有。结婚后，我也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要你跟我一起受苦受累。我心里痛啊。你没有穿过一件漂亮的婚纱，没有一件象样的首饰。我前几天特地到广州为你买了一对耳环和一条项链，算是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一点心意。?
        　　儿子女儿都还好吧？学习成绩没下降吧？长高了没有？听你的话吗？?
        　　儿子不肯听我电话。我知道是我的错。那次我打重手了，可能伤了他的心。要是我有钱不让他们两兄妹挨饿，也不会有今天子不认父的结果。?
        　　儿子藏我的袜子，我知道他对我表白他的不满。我不怪他。反正现在我的脚也不能穿袜子了。天冷了我用毛巾包一下就过了。你也别担心。小毛病而已。?
<p>        　　酒店垮了几个月了。我现在在建筑工地上班。工资一年才能结一次。我会想法寄钱给你的。你放心。别为了省钱伤了身体。一定要让孩子多读书。?

</p>        　　现在钱不那么好赚，我多干两年再回来，最少也要能送儿子和女儿上大学吧。我不能让他们象我一样没出息。?
        　　你也应该累了，早点休息吧。有时间我再给你打电话。?
        　　爱你的老公?
        　　1993年10月20日晚字?
        　　?
        　　泪，滴湿了信纸。眼前就浮动老公瘦小的身子在寒风上拖砖拉水的情形。朦胧中看到老公一拐一拐地在工地上拖着斗车，寒风中，他头上仍然挂着汗水，呲牙裂嘴，应该是胃痛得厉害。可恨的老公，怎么不留个电话号码嘛！老公啊老公，你到底怎么样了嘛？?
        　　老公没有失言，他在年底的时候汇了两万块给我。可是没有电话，没有包裹，也没有信件。?
        　　没办法找到老公的讯息。人间蒸发一般。我仍然支持着这个家。只是没有再种那么多地了。一心一意关注儿子和女儿的学习。?
        　　接下来的每年底，我都会收到老公的汇款，每年都是两万。可仍旧是什么讯息也没有。
        　　我就快疯了。?
        　　儿子大学毕业了，分配在学校当语文老师。女儿也在上大一了。我也成了老太婆。老公没有消息。儿子出常安慰我：别担心。他会照顾自己的。?
        　　我知道，儿子心里恨他老爸已不再那么强烈了。也许是做了老师的缘故，或者是到了做父亲的年龄，多少了解当年他父亲的心思吧。?
        　　又是一个冬天，我收拾好洗好的被子，准备直屋的时候，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慢慢走近。?
        　　我呆了。那就那年看信一般见到的一拐一拐的身影。?
        　　“老公——”?
        　　我使出了全身的劲，拍打我老公。他“呵呵呵”笑了笑，却怎么也掩饰不了那很痛苦的样子。?
        　　我一颗心一下子凉了到底。我感到有什么很不对劲。却总说不出来，也想不出来。?
        　　晚上，我煮了老公爱吃的汤圆。他勉强吃了两个，说累了，吃不下。我端来热水，要给老公洗脚，老公不肯，说要自己洗。我死活不肯，一定要给他洗。老公拗不过，只得伸出脚让我洗。?
        　　看到老公伸出来的脚，我呆住了。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啊。左脚还有一个大拇指，其他几个脚趾全没了。右脚也裂了一条条的口子。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说自己用不着穿袜子了。?
        　　我双手捧着老公的脚，泪水滚到脚上，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十多年的苦，波涛汹涌地发泄出来。?
        　　老公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别这样子，有什么大不了。不是一样回来了么。别哭了。人家听到了不好，多难为情。?
        　　老公说，脚趾是被工地楼上掉下来的铁板砸掉的，工地包工头赔了五千块。那些口子是长期被水泥泡出来的。穿不了袜子，天冷了就用毛巾包一包。说着从他包里扯出两条毛巾。原来老公用毛巾做成筒状包在脚上的。那两条毛巾应该用了好几年了，都洗穿纱了。?
<p>        　　睡觉前，我给儿子打电话，说他爸回来了，让他星期天回来看看。儿子说星期天下午才能回来，上午有个什么会议。?

</p>        　　那一夜，老公睡得很熟，动都没动一下。也许是累了的缘故吧。?
        　　人家说，久别似新婚，看着老公累成这样子，我也不忍心打扰他休息。?
        　　天亮了，我煮好早餐，去叫老公起床。?
        　　突然象被雷击一般，我一下子痪到地上，天旋地转。老天啊！为什么会这样子对我？老天啊老天。?
        　　突然间，我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我急忙爬起来，伸手去拉我老公。手一碰到老公的手，我才明白，我不是在做梦。?
        　　老公头歪在一边，口边还有泡沫。手抻长想抓什么似的，看那方向，应该是他回来时带的包。?
        　　我顾不了这么多，鬼忙一样打开他的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洒在一地。有一件衣服，是老公的工作服似的。还有一套西服，是那年他出门我为他装的那套，好象没穿过。还有一件小孩子的衣服，对了，是那年儿子偷饼干被狗扯烂的那件。我提起那件衣服，想不通为什么在老公包里，难怪老公走后我怎么也找不到这件衣服。突然从衣服里掉出一个信封。?
        　　我捡起来，信封没封口。我扯出里面的纸。上面写着：?
        　　儿子：?
        　　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爸爸没出息，没能让你过上幸福的童年。我知道你心里永远在恨我这个老爸。?
        　　没关系。爸能理解你的心情。?
        　　那一次，我是错了，不应该那么重手打你，没给你讲清楚做人的道理，是爸的不对。也是因为爸的能力有限，才让你们兄妹，还有你们的妈妈受苦受累。不知道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以后，能不能听到你叫我一声爸。?
        　　我那年出门，是带了你这件被狼狗扯烂的衣服走的，同时，也是带着沉重的心情想走出这个穷怪圈子。凭什么有钱人就可以养狗咬人？是不是？?
        　　也是你这件衣服一直在鼓励我要多赚钱供你们两兄妹多读书，还有你妈妈，那嫁给我那么年，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我对不起她。?
        　　你们长大了，也要为人父母。做人要厚道。想想以前你们小时候的苦，多同情一下那些比你困难的人吧。还有，多孝敬你们的妈妈，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如果你们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还有一件事，我说明一下，我并不想丢下你们母子三人不管，是这个世界不要我了。我胃癌已经好多年了，这次医生说过不了两个月了，我才赶紧回家的。我想，叶落归根吧，死也要死在老家。要麻烦你们处理我的后事了，简单一点吧。留点钱娶个象你妈妈那么好的女孩子做我儿媳妇。好不好？这算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你妹妹的事，你是长子。人家说“长子当父”，你要让她读完大学，找个好工作。要求也不要太高，能过日子就行。以后找男朋友的事，你看着提醒点，人品最重要。钱是可以赚的。关键会做人。?
<p>        　　我走了，没给你们留下什么。银行里给你妈妈留了三万块，是我那年救那个小孩子被铁板砸了脚。小孩子的父母送的。本来没打算要，人家香港人一定要给，我就留给你妈了。卡在你那件衣服的袋子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p>        　　永别了！?
        　　我亲爱的老婆、儿子和女儿！
        　　?　　爱你们的?
        　　2000年11月?
        　　我已没有了思想。麻木地移动着身躯。?
        　　很冷静地给儿子打了电话，告诉他老爸去世的消息，让他给妹妹电话。?
        　　我开始给老公洗澡，换衣服。我翻出老公结婚时的白衬衣给他换上，再套上我织给他的毛衣，虽然他从未见过也未试过，倒很合身。然后，我给他穿上那套西服。穿袜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儿子藏起来的那双袜子，我从箱里翻也来，套在老公脚上，有一半是空的。?
        　　我把老公那用来包脚洗得见纱的毛巾拿过来，也包在袜子外面。?
        　　正在包的时候，儿子到家了。?
        　　儿子看到老公脚上那双袜子，一下子明白了，眼泪哗地流下来。撕心裂肺地一声：爸——
        　　我没有再哭，也许老公听到了儿子的叫喊吧，也许他边走边应吧，也许还裂着嘴在笑吧……
        　　我给老公穿上我那年为他准备回来过年时买的皮鞋。?
        　　然后，我把那封信给了儿子。?
        　　后来，我不知道儿子他们是怎么处理老公的事的。据说，我住院住了半年。?
        　　现在，我每天都会见到我老公，他笑呵呵地玩着那双儿子藏起来的袜子，一直在笑，一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