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很少有机会回到这座小城。前些天买到最后一张火车站票,红色票据握在手里竟是些沧桑的宿命感。我告诉我的男友,如果我没有买到回去的票,我就跟他走。
我给他看车票,他点点头说不能陪我了,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
坐上颠簸的小城公车,售票员尚未被替代,他们用乡音跟司机聊天打趣,我知道我是回来了。
第一件事是去看她。这座城市的节奏那么慢,身后的行李箱发出浊闷的响声,像是稠的黑咖啡加了一勺白色的奶油。
在门前的地毯下摸索了一阵,随后摸到一把颜色暗沉日渐生锈的钥匙。松了一口气,好在,还在这里。
她看到我,是明显受惊的表情。
“死丫头,回来也不出声。”
“唔,这个甜筒味道不错。”我剥着一支冰激凌的外包装,朝她笑笑。她还是老样子,暗色调的衣服,不过烫坏的一头大卷已经拉直扎在脑后,眼角周围岁月的痕迹更深了一些。
“冰的东西少吃,等下就吃饭了。”
世界上尚且只她一人为我备钥匙。
世界上尚且只她一人知道我喜欢所有巧克力味的食物并迁就我,在冰箱里备满巧克力味的冰激凌。
【二】
暗色条纹的劣质短t恤,卡其色七分裤,她涨红着一张脸跟卖西瓜的小贩争一毛钱。
盛夏傍晚,斜斜的树影不断吞吐她扁扁的影子。老式的二八自行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被汗水浸湿的上衣紧贴在她微驼的背上,清晰的勾勒出内衣带的形状。自行车前的篮子里装着那颗深碧色的西瓜,随着崎岖不平的水泥马路颠簸,微跳起来再落回去,好似她的心脏。
右手拎着几袋蔬果令她瘦弱的肩膀倾成一个角度,黑色的单肩包带不断从肩上滑落,她吃力的扯一下,细带的高跟凉鞋重重的落在台阶上,有些踩不稳。
“哒,哒,哒……”我知道是她回来了。
“西瓜涨价了,一块八。我怎么讲,那个人就是不肯让。前两天还只要一块六的。现在做生意的人呀……”她拧开水龙头,把西瓜浸到凉水里,细细摸去上面那层浮土。
我从沙发上赤脚跳下来,揽住她的腰。“今天吃什么?”
“放手,热。就知道吃。”她湿漉漉的手拍了拍我的,我于是讪讪的放开手,踮着脚尖在厨房油腻腻的地砖上转了两圈,扎的松松的丸子头马上散开来。
她递给我洗好的西瓜,“喏,刀在桌上,要吃自己切。”
“给我勺子。”
她把铁制的勺子放在水龙头下洗,水花溅出来,一些沾在她的睫毛上,于是将水拧小些。
“喏。”接过来,触到比勺子暖些的凉凉的她的指尖。
我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半个西瓜,一勺一勺的挖着吃。
“甜不甜?”
“挑的太熟啦。”我含着一口,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是不会挑瓜,他挑的比较好。”
我打量着她的背影,琢磨着她话里的这个他。
“诶,你怎么会喜欢他的?”她大约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手里的动作停了停,把额前的几绺头发拨到耳后。
“我怎么知道。”
我猜想她的脸是红了,吐出些西瓜籽,继续舀起来嚼的咔咔作响。
“那么,是怎么认识的?”
“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我要炒菜了,再问你就别吃了。”她关上厨房门,示意话题到此结束,油烟机的声音开始轰轰作响。
我咂咂嘴放下半个西瓜,黏而甜的汁水留在嘴角,倒有些酸涩了。
你怎么会喜欢他的?我问自己。
【三】
“呀,呀,糖醋里脊。”她还未将盘子放稳,我便夹起一块,不顾形象的大快朵颐。
“慢点慢点。”她眉眼温润,看我的样子,自己也孩子般满足。
“把头发扎起来吧,太热。”她替我拨开粘在脖子上碎发。
“嗯。”我叼着筷子,把缠在手腕上的橡皮筋绕两圈束起马尾。
她只是随便夹些菜吃,却一直催促我多吃些。
“昨天还嚷着要吃鱼呢,现在怎么不吃了。”她夹了块鱼背,细细剔去鱼骨。她知道我喜欢鱼背的肉,即便刺多。
“那么,是怎么认识的?”我一下一下戳着面前的米饭,随口又问出来。她怔了怔,把那块鱼肉夹到我碗里。
“说起来可笑,前一天刚认识,第二天他就来我们厂里找我,指着我骂。”她捋了捋短短的马尾,浅浅的笑起来。我并不懂这个并不浪漫的开端何以配一个浅笑。三言两语讲完的故事,于我干瘪而乏味,在她却荡气回肠。
我与那个男人的相识却全然不是这样的。我认识他时,他欣喜的看着我,我在他眼里是宝。
他疼爱我,她并不是不知道。然而,她继续用她的食物迷惑我的胃口,听我说各种琐事,坚持让自己成为我的依靠。这是世上最狠毒的复仇,甜蜜的缠住你,让你狠不下心。她真是坏透了。
【四】
醒在深夜,身上满是粘腻发涩的汗,窗外没有风亦没有星辰。翻身从床上下来,尚有些晕,橙黄的台灯照的眼睛生疼,于是再按一下关掉。
抱着枕头,睡到凉的地板上,有些贪婪的贴上去,真希望自己是冷血的蛇。
“喂,不能睡在这里。”她只穿了短短的睡衣,露出雪白的臂膀,凉的像蛇。
“为什么?”
“会着凉的,快起来。”她的声音严厉些,开始拉住我的手拖我起来。接着打开空调,丢给我毛毯,蜷在我身边。
“睡着了么?”我抓紧毛毯,看着她瘦弱的背脊。
“嗯。”
“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
“嗯。”
“你帮我借的书都还了吧,不适合我。”
“嗯。”
“我还想吃糖醋里脊。”
“嗯。”
“我喜欢的人离开我了。”
她转身来,看着我的眼睛。“嗯。”
【五】
临走前,例假令我疼的甚至站不住。她为我调红糖水,抚着我的额头。
“睡会吧,睡醒就好了。”
“哪有这么容易。如果睡醒就好了,那该多好啊,该多好……”
“会好的,真的。”她拍着我,我感到她是在凝视我紧闭的眼睛,要给我下蛊。
“他离开我了。没有人喜欢我。为什么我是这付样子。”
“你很好。”
“我不好!”我几乎要挣扎着坐起来。我不好,我没有漆黑的长发,素净的脸庞,笔直的双腿。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而世上越来越多女人变作这样,成为我的情敌。反正多的是这样的女人,他们总是轻易就离开我的世界。
她哽在那里,摇了摇头,轻抚我的背。
【六】
我有自己的生活,很多时候既跟这个女人无关也跟那个男人无关。我应该是一只行李箱,装着各色纪念品,四季的衣服,一本日记跟一支签字笔。
等我终于从生理疼痛和心理疼痛的阴霾里走出来,风平浪静之后,曾经以为的刻骨铭心如今却了无痕迹。
检票的时间到了,前前后后挤满了人。她在我右边,瘦弱的快被人群湮没。
“呐,我先回去了,冬天的时候再见。”她将行李交到我手上,瘦弱的不舍也很快湮没在人群里。
“嗯,你跟他好好的。”我知道这是一句实现不了的祝词。因为生活如此艰难,我不会好,他们俩亦是如此。
“喂,知道么,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恋人。”她转过身来,像那天晚上一样凝视我的眼睛。
“嗯。”
“那么,妈妈,你是我的情敌哦。”没有漆黑的长发,素净的脸庞,笔直的双腿。这世上最爱我的情敌,我的母亲。
“开玩笑的啦,我走了哦。”我理了理长长的刘海,握着红色的票据,沧桑的宿命感。
【七】
她有素净的脸庞,漆黑的长发,笔直的双腿。没有欢喜,悲伤,愤怒。
芭比娃娃,一个接着一个被母亲扔掉。
她说,你不需要这种东西。她性格里的好强刚毅要全部遗传给我。她不能容忍这种除了貌美没有其他用处的东西影响我的命途。
她固执的每月一次带我去剪头发。称赞我干净利落的短发。
她绝不会买裙子给我,也一概拒绝掉别人送给我的洋装。那时我没有裙子这样的东西。她自己亦没有。
她不断带我去图书馆,或者替我搬回我可能根本还读不懂的书。我读书时她总是眉眼柔和。
她打过我,手下没有留情,我亦没有求饶。但她不许别人打我,父亲也不行。
她不是个好看的女人,除了一支劣质的口红没有其他的化妆品,事实上那支口红也从未见她用过。我从来都是学她,清水洗一把脸,至多有一瓶百雀羚。她不是个好看的女人,暗色调的衣服,烫坏了的一头大卷,发黄的肤色,瘦弱的身躯。
她可以一个人抗一百斤的大米回家。她可以一连三年用自行车载我上学,斜拉大桥的坡度令她的背整个弓起来,那时我总是想从她老式的自行车上下来推一把。她拧的开世界上所有牢固的瓶盖。她很少说累,病倒了不会吃药总是蜷起来早睡,第二天就能强撑着工作处理家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