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百分之百的少女

我想我们，我是说我们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有过道德水准堪忧的青春时代。
比方说：现在，我为人敦厚，堪称包子界典范！但是年轻时，我说话刻薄，以背后议论他人为乐。（如果你们谁没有背后议论过别人，可以拿石头来砸我。）但我今天要讨论的问题并非我本人道德逐步趋于完善的这一艰难历程。有一条假新闻，说某美国律师抨击我国国宝级艺术团体赵家班的小品表演，居然公然以嘲笑弱势群体为乐，大部分人看到时想必心中一抖：噫，人家觉悟到底是高！顿时觉得自己对着电视哈哈大笑的嘴脸十分不堪。居然因为看到别人说话带有东北铁岭口音、个子较矮、（看上去）智商较低、（经常性）在公共场所出丑，就感到一种由衷的欢乐，这种情绪反射系统的确太不上档次！至于嘲笑胖子和秃头，啊，你以为自己不会变成那样吗！

不过，其实在我们道德水准堪忧的青春时代，可没少干过这种事儿吧。如果把弱势群体的范围界定得再宽泛一些，凡是在长相、智力乃至穿衣品味上明显低于自己（或自己所在的小团体）的人都划归进去的话，那么嘲笑他们简直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一个重要的欢乐源泉。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记得我们大学里，就我们工商院，工商2班，有个非常可爱的女生，长相犹如土拨鼠选美冠军，我们背后都崇敬地称她为“工商小乖”。同时，遵循着“一个班里，女生的长相平均值必须符合全年级的平均水位”的原理，就在同一个班，还有一个长得非常丑的女生！要详细地说人家有多丑，这样可真是太残酷了。总之，只要脑补一下小乖有多么可爱，多么萌力四射，上大课时多么吸引着全院男生的目光，再想一想那另一位女生是怎样用自己不同寻常的长相和气质吸引着同样多的目光，就该明白，即使考进同一所大学，即使走进了同一间女生宿舍，命运对于每个人的安排，还是存在着如此弄人的落差，真是让人感慨不已。
但是，命运的残酷是没有下限的：那个女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长得丑这个事实。
比方说吧，就我记忆所及，她非常喜欢穿一件黑色、紧身、低胸的上衣，配一条缎面儿的、同样紧身的米色裤子，同时自我感觉地露出一副“我是美女”的高冷表情。也许人家其实并没有露出那样的表情，其实不排除，是我们在描述她的时候，恶意地加上了这些更加丑化她的因素。不过说实话——谁会在乎呢。
总而言之，在当时的我们看来，这个女生的丑，是全方位的丑，同时性格上也遵循着“丑人多作怪”的原理，生活得非常张扬。那时候，我们宿舍有个女生，和这个女生都在当时的校女足队。顺便说一句，这是这个女生唯一参加的社团活动，实在是因为人确实太少了，而踢球嘛，就算是女足，一个队没有11个人也不行。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们宿舍那位女足队员，每次训练回来之后，都会猛烈地吐槽那位丑女。什么不洗头啦，什么体味难闻啦，什么居然穿着紧身牛仔裤去踢球啦，什么非要踢前锋啦，什么居然胆敢指导她如何罚球啦……等等等等。“你们开除她呀！足球可是集体运动！”宿舍里的我们如此恶意地说。不过既然“开除”这件事本身是不可行的，那位女足队员也就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
日子这样波澜不惊地推进，然后，一件我们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长得丑、丑人多作怪、且踢球踢得很差的女同学，居然恋爱了！
啊，我校的女男生比例可是2.5:1啊！旁边还是一个配有模特班的著名大学啊！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我本人，还有我们宿舍的两个女生，都还没有恋爱过呢！那段时间，该女生显得容光焕发，穿衣风格从黑色紧身衣，变成了蕾丝和碎花裙，只有低低的胸线依然如故。这种姿态在我们的眼中几乎相当于挑衅了！当然，恋爱不恋爱什么的，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可是！在某种理所当然的攀比心理之下，我们每一个人，忽然都觉得暗里输了她一局。
不过这一局很快我们也不在意了，因为据观察，该女生的男友跟她是很般配的。个子不高，大热天的也穿黑T恤，目测不太讲究卫生，头发油油的，还有一脸青春痘。有一天，我们宿舍学习最努力的一位同志，晚自习回来就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说她看见那谁，和她男朋友，在楼下接吻。
“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唉唉唉，我不说了，唉。”
在我们的逼迫下，她终于期期艾艾地招供，说那男的把那女孩衣服上的网纱都撕破了。
“其实挺可怜的。”不知有谁丢下了这么一句，大家就各自打水洗脚，停止了这一话题。
后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就是这个女孩很快失恋了。
“被甩了。”有人淡淡地说。
没有人关心她了，毕竟这件事，是大家都可以想到的嘛。那个男的，唉，得有多饥渴才……唉。
后来的一小段日子，看到她的机会好像也少了。
挺奇怪的，我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她晃着有几颗痘印的胸部，昂首捕捉我们眼球的日子。
再然后，有一天中午，我顶着大太阳，趁别人午睡的空当，去学校的后花园偷偷抽烟。在经过一道回廊的时候，我发现，在幽暗的台阶上，在树叶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穿黑色紧身衣、米色裤子的女孩，抱着膝盖——她在低声地哭着。
我怔了一下，随即便胆怯地移开了目光。
以后我再也没有嘲笑过她。
这件事情不能说明我的道德从此变得高尚。
我没有再嘲笑过她，是因为在那一刻，不知为何，她不再是那个“哎呀好丑”的女生。
她坐在台阶上为爱情而哭泣的模样——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少女。（文/方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