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第一学期快结束时,班主任王老师说:“过几天咱们班要评三好学生了, 大家酝养一下。”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老师说的“酝养”原来是酝酿。
“三好”是学习好、工作好、身体好,这个政治老师都说过了。到了选三好学生那天,由大家提名,认为谁够,老师把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举手投票。我的名字在黑板上,最后查票数,得票多的前三名胡晓鸥、孙石莲和陈岚当选。我票数不够,没选上。心里想,我也不够“三好”,一到冬天就感冒耽误课,身体不好。
学校文艺汇演暨表彰大会结束解散时,老师把奖状发到三好学生手中。我正要离开,老师叫住我,给了我一张奖状。真让人意外,我还能得到一张奖状。以前在邻居家里见过,爸妈把孩子得的三好学生奖状、自己得的先进生产者的奖状贴在墙上,那真是得意致极。奖状是金黄色的硬纸,边缘点缀红花和红旗。高级点儿的奖状红旗和红花是仿丝绒的。有些人家还把奖状装裱到玻璃镜框里,那就更高级了。我看见于晓冬得的奖状上面写着:“于晓冬同学本学期学习成绩优异,表现突出,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落款处盖有学校大红印章,昭示此状的权威性。奖状虽然不当吃不当喝儿,可比吃喝儿还重要,我当时认为可能相当于于晓冬妈妈往脸上拍的胭粉吧。
攥着那张卷成一个小筒儿的奖状,我有些晕眩。票数不够的啊,我哪能得到奖状呢?好不容易到了家,打开奖状一看,上面写着:“奖给:积肥分子。”我想起前几天老师统计交粪数量时,随口说自己交了二十筐。说过之后心里很是忐忑,怕班级粪堆不够大,我那二十筐能看出来明显是晃报。
那张奖状被我妈贴在墙上韶山日出木框的下角上。我妈爱整洁,就是我得了三好学生奖状她也绝不会用浆糊粘墙上的,何况是这么个破奖状。我哥在假期里可有事儿干了,天天勒起嗓子细声怪气地讥笑我:“积肥分子真积极,积成了一个大粪包!”
后来那张奖状不知哪儿去了,总算让人松了口气。
第二学期选三好学生,我还是票数不够。人缘这么差,连我妈都有些着急,就问我的同学宋淑文为什么不选我。宋淑文说:“她骄傲,从来不和我们玩儿,还不组织课后学习小组学习,她还是课后学习小组的组长呢!”我妈就批评我不合群儿,让我带同学来家里学习。我妈出了名的爱整洁,家里的门槛都不能踩,有时收拾好了屋子不管多冷都把我们撵出去,怕我们造祸。她把被子洗得特别的白,夏天收起来,等天冷了她还要腾好久才拿出来给我们盖。所以,她能答应我带同学来家里,是多么大的牺牲。可是我讨厌课后学习小组,讨厌拉着长腔读课文,也不爱大家沏在一起写作业。宋淑文的大鼻涕,方洪武的黑指甲盖儿,还有史小红,老讲谁和谁睡觉的事儿,都令我感到恶心。我不能为了他们选三好学生时给我举手就天天跟他们在一起。我跟自己说:我不稀罕那个奖状还不行么?
第三学期“酝养”之后,老师让大家提名。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没有大家七嘴八舌在下面喊。老师就说:“那就举手提名吧!”赵文清第一个举手提了我的名字,老师就把我名字写在黑板第一个的位置。赵文清大约在揣摩老师的意图,觉得我是教师子女,提我名看能不能合老师同学的心意。大家都在算计、试探、揣测、观察、犹豫。陈宇明最近老是得到老师表扬,王新红刚给我吃过饼干,刘卫东放学时会在路上堵着人不让过......先后又提了七八个同学的名字,然后开始举手投票。老师念我的名字,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举手。老师再念一遍,还是没人举手。场面有些尴尬,仿佛教室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以前我是票数少,现在才知道全班同学里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大家对我倒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赵文清,你不同意人家提的什么名呀?
表彰大会一结束,得了满票的胡晓鸥就来我们家,跟我妈说:“这事儿我做得不对呀,我和小妍还是亲戚呢,我怎么能不给她举手呢?”胡晓鸥是我远房表妹,从小跟着我妈学书法来着。我心里想,她心眼儿可真多。以前她可能也不举手,可是没人发现。现在一票没有,全露馅儿了。她是追求完美的,这样如果不检讨的话,就显得她不完美了。那时我们已经知道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了,胡晓鸥喜欢宝钗,不动情,会讨人喜欢。然而我更喜欢真性情有才学的黛玉,虽然我知道贾府里除了宝玉和紫鹃好像没人喜欢她。简单的童年世界里,早早露出未来成人社会复杂的端倪,我们正在最初的习练中,一点点修习成人的规则。
没有等到下一次评选,我就因搬家转学到铁路二小了。在新的学校里,我变成了赵老师刻意打造的神话,永远的第一名,永远的三好学生。新的老师从不介意在任何人面前表达对我的偏爱。可惜不发奖状,都是把名字写在走廊玻璃橱窗里的光荣榜上。好像也投票,但大家慑于老师的威严,不得不举手。赵老师一手打造的秩序,虽几经敢于造反的淘气包的挑衅,但从未被真正破坏。这其实很像成人世界里一人得宠成了红人,其余人不得不服从的模式。只是这个得宠,全然不是来自于我个人迎合的努力,完全取决于一种偶然。
上中学以后,评三好学生无需投票了,因为大多数同学分数都低,就按分数默认。这时已经没有奖状了,评上的,发一枚写有“三好学生”的红色小徽章。再后来是红色封皮的证书。得了多少徽章证书也记不得了,反正得了就随手一扔,表示我像居里夫人,对荣誉绝不看重。不过要是还投票的话,可能次次都得是滑铁卢。
三岁看老,从奖状开始我就知道,人缘儿差,不合群儿,我可能永远是那个分数高实力够而票数少的那一个。也许得到票数的改进方式有很多,但我知道自己无法做到。孤僻而不会或不愿迎合强势和世俗的人,早早就显露出他们人生的短板。好在我不用靠人家投票吃饭,不上进,吃饱了,就算是幸福。那块丑陋的短板,令我及早远离了自恋,就算深陷自卑的泥淖,也绝不怨天尤人。
经历得多了,也不断在新的环境中遇到一个又一个胡晓鸥和赵文清。“胡晓鸥”是善于把握机遇审时度世的人,“赵文清”是擅长揣摩领导者意图并随时改变立场的人,她们更适合于在市场竞争中生存。而“我”是一个自以为是或者说自命清高的笨人,在被长久认知后,能得到宽厚的礼遇,只能说是偶然到来的幸运,绝非短板有所改观。
这世上的人本来就有千万重面目。薛宝钗并没有比林黛玉得到更完美的结局。虽然贾元春给宝钗的诗判了第一,赐的礼物和宝玉一个等级,显出与其余人的不同来,这都相当于奖状,在众人面前肯定她。她更劝宝玉去求功名。可是缺陷是每个人永远不能根除的,多少张奖状也掩盖不了。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薛宝钗骨子里就是一个热爱“奖状”的人。其实我们周遭有许多热爱“奖状”的人,为了优秀某某先进某某费尽心机食不甘味......看惯沽名钓誉,不免让人觉得,名利这张奖状真的太薄,根本禁不起波折动荡,一点风雨就褪了它的颜色败了它的相。太多的奖状宠得一些人变得自恋、自大和自私,当人生繁盛的季节过去,那斑驳衰败的景象,岂是几张奖状就能掩盖的?(文/木兰良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