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6日,托口镇老街的万寿宫遗址。万寿宫是由到托口开油号的江西人所建,占地近千平方米,典型徽派建筑风格。废墟旁耸立的高大山墙,是相邻的仁寿宫,现在是镇上的糖厂。
2013年1月12日,站在托口镇码头远眺对岸的三里村,视线被江面的沙砾阻断。三里村位于托口盆地腹地,全村近5000人,耕地广袤,沿江北分布,它们都位于库区235米死水位以下。
1月26日,托口老街。53岁的纸扎店老板禹云富,两年前,他还是“托口地方文化人民保护协会”、“托口地方文化研究中心”的成员。
托口盆地
是清水江与渠水汇入沅水后形成的第一个冲积盆地,为丘陵地夹有小量河谷平原,海拔210~230米左右,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
托口
是洪江8镇之一,位于黔城以南约25公里处,这里已逼近湖南的西极新晃,与两省(湘、黔)、四县市(洪江市、会同县、芷江县、天柱县)相邻,因清水江、渠水在此互为顶托而得名。
历史上的托口
最早于唐贞观八年(634年)置郎溪县,至今镇中还有郎溪村。清代,这里是湖南重要的竹木、桐油市场。据长期研究当地文化的梁云山老人介绍,当时,全国的木商纷纷逆沅水而上云集托口,他们直入清水江和渠水腹地采购上等木材,编成小木排,顺清水江和渠水到达托口休整,再浩浩荡荡顺流而下到达洪江,由洪江木商编成大排发往全国各地。托口还是洪江油商的原料产地和加工地之一。清初,洪江老板在这里开办榨坊,将托口的桐籽榨成桐油,运到洪江再精加工成(偏红色、耐海水腐蚀的)洪油,然后出洞庭、下长江,漂洋过海直达南洋,广泛用于刷涂渔船。
现实中的托口
2005年,托口水电站在托口镇下游3公里处动工,托口镇及清水江北岸的三里村(自然村),以及阳岫、裕农、马田、沙坡、豹雾、新田、新塘、王家坳、通洲、阳荆、杨柳、罗岩等12个行政村,均被纳入库区。2010年底,托口镇启动库区移民搬迁,这是一次“近3万人的大迁徙”。新镇选址位于库区最高水位线以上、老镇以南约3公里的高坡上,面积3.5平方公里。据托口镇镇长杨锡高介绍,到2013年1月为止,托口镇移民开工建房比例达97%,搬到新镇上的居民的动态数据,目前估算已达三分之二。2月28日,托口水电站将下闸蓄水。
2013年1月12日至14日,我们走进托口,留下古镇倒计时。
2013年1月12日上午,托口新镇,比老镇宽阔一倍、可容两车并排通过的街道上,总有脚手架不时从两旁的新楼中间露出来。北面3公里外,清水江边的老镇,连片的青瓦木屋尚未拆完。有人用三轮摩托从“底下的”老镇运家具、家什上来,也有人改良了运货的三轮车跑客运,两块钱,搭一辆这样后座铺了垫子的三轮车,顺着一条坑洼的水泥路蜿蜒“向下”,摇摇晃晃,5分钟就回到了老镇上。
两镇若即若离,新生与消亡间,三万人的生活一刻也不曾停摆。
2008-2010,“我们属于群众性组织,挂牌初衷是想更好地保护托口的历史文化”
清水江从托口北面流过,托口往下,便称沅江。镇上临江一带有河街,河街南侧另一条平行街道为商业街,又称“老街”。20世纪90年代,随着村镇公路在老街南侧修建,托口镇又形成了一条街道,称为“新街”。这三条街道构成了托口镇的主体部分。
1月12日,从新街拐进老街,老街街尾右侧的一栋木房前挂着两块牌匾——“托口地方文化人民保护协会”“托口地方文化研究中心”,牌匾尚新,房间里却空荡荡。正疑惑时,隔壁一家经营纸扎的小店里走出一位神态和善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你找谁?协会和研究中心现在不办公啦。”
说话的人叫禹云富,纸扎店老板,同时也是托口地方文化人民保护协会和地方文化研究中心的成员之一。“我们属于群众性组织”,禹云富说。2008年,协会由原托口镇中学教师粟俊带头成立,包括禹云富在内的六七人为组织成员,挂牌初衷是“保护托口现存的古建筑及文化”,禹云富主要负责“整理托口传统汉剧”。2010年,粟俊调任黔城工作后,协会停止了运作。1月20日,粟俊在电话那头口气沮丧,不愿提及协会的前事,“镇子都快没了,说这些没用”。禹云富则比较坦然,“我十多年没出过托口,不论怎样,这里是我生活的地方。”
现在,禹云富大部分时间在店里扎纸花,闲时在镇上到处走。这天上午,他放下手里正在扎的一个“金银山”,带我们走进老镇。
1958-2012,一场《薛仁贵征东》,在“人民舞台”一唱就是半个月
在禹云富纸扎店的屋后,一片瓦砾中,留有一截水泥舞台,空旷中显得突兀。
“这里是人民舞台,又叫托口剧院,建于1958年”,禹云富用手指出它原来的布局,“舞台上铺有木地板,正面和两厢都搭有看台棚子,像个露天电影院”。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这里一直是托口镇戏曲表演、文艺演出的主要场所,一场《薛仁贵征东》,一唱就是半个月。
“我们托口有一支汉剧班子,属于那种业余的”,逢年过节,就在这里登台表演,虽是业余的,但他们为了提升表演,还特意请常德的汉剧师傅来传授技艺。2012年5月,人民舞台拆掉以后,汉剧团化整为零,“现在临时组织来唱几句都难”。
老街中段,原本坐落着仁寿宫、万寿宫、福寿宫,它们原来都属于江西会馆,三栋建于清末的青砖瓦房一字排开,门庭开阔,山墙高耸,融合了徽派建筑与沅湘本土特色建筑风格。1949年后,“三宫”被当地政府收归国有,成为公房。万寿宫、福寿宫“还做过学校”。
2011年,为了“推动库区移民工作,调动镇上居民的积极性”,万寿宫和福寿宫被当成公房典型,率先拆除。“拆万寿宫时,我还看到房梁上有光绪年间的字样”,禹云富回忆。仁寿宫因为当时里面有一家私人经营的糖厂,未被拆除,现在,糖厂仍在经营,“制糖,做饼干,八月十五做月饼”,糖厂还承接了托口镇上的红白喜事酒宴。我们来得不巧,当天仁寿宫“糖厂”大门紧闭,门上挂了三把锁。
从河街街头一直往西,走出离镇子约2公里,清水江边,几堵残墙孑立。“这里以前是三府馆,现在也拆得差不多了”。三府馆剩下的几厢残壁,根基牢实,占地广阔,临水一面的黑色条石门框上,“长衡宝”三字斑驳可见。禹云富介绍,清末民初,这里曾是长沙、衡阳、邵阳三地的商会会馆。当时,从贵州沿清水江、渠水放下的木排,到三府馆附近需改成大排,两江汇流的水域面积宽广,改好的大排一个接一个,除了最前方的木排为首能扭动,其他都被固定住。木排有序地紧挨着行进,风起水动,木排就在水中开始摇头摆尾,当地人管这叫做“凤尾排”。今年53岁的禹云富在20世纪60年代还看过“凤尾排”,那时是国家统购统销木材。
1949年以后,三府馆被改为托口公社中学,粟俊曾在这里读书,他记得“会馆的大厅里,可以容纳几个班的老师和同学上体育课”,“大约30多个老师和所有寄宿的同学,都住在会馆里”。1986年,因为镇上教学资源整合,三府馆被出售拆除。
整个上午,禹云富和我们从老街街尾走到河街街头,如一条回形针的行进路线。杨公庙、刘同庆油号、雷子殿,邵阳财神会……他说起的一长串老地名,我们都只看到废墟和残基。
“把洗好的衣服直接铺在河堤的草上,上午洗好,下午来收,带着股青草的香味”
沿着清水江岸走回来,路上碰到从河边洗衣服回家的汤华群。今年81岁的汤奶奶,说她以前在清水江边洗衣服:春夏天的河堤上长满青草,把洗好的衣服直接铺在草上,上午洗好,下午来收,带着股草的香味。
现在的清水江上,采金挖沙船轮番作业,堆积的沙砾阻住了江水的流势,江水冲刷堤岸,水质混浊,周围的草皮、植被也被破坏。但是因为“最近镇上老是停水,我只能到河边洗衣服”,汤华群说。
汤华群的家在老街街尾的一个僻静拐角处。这是一处典型的洪江窨子屋,整体四合院落,围墙高耸,一扇木门将镇上的喧哗隔绝,墙头爬满藤蔓,夹杂着一颗颗黄棕色的果实,“那是凉粉子”,汤华群说,“这栋房子有100多年了”。
它是汤家的祖产,去年3月,为了领到新镇建房的补助,汤华群拆了自己在郎溪村的旧居,住回了这栋娘家的祖屋。
1月13日一早,我们约好再来汤家祖屋。汤奶奶正在给中风的老伴洗澡,忙得额头上渗汗,她今天还得去河边把换下的衣服洗掉。虽然儿子已经在新镇上盖好了新屋,但她个把星期才上去一趟,因为“习惯了住在这里”,院子东边种了小菜,集市也离家不远。老人没有养鸡鸭,担心把院子弄脏。
等待的间隙,阳光渐渐照进了大厅,照在厅西侧的三把太师椅上,椅背都被敲掉了,仅剩的扶手上,花鸟纹饰泛着光泽,栩栩如生。这些椅子在“文革”时被砸坏,去年有游客花钱要买,她不肯,“这是镇上老木匠的手艺呢”。
“雕饼模子、给花轿做纹饰都是‘细木匠’,我没学会”
托口曾住着很多手工艺人,银匠、木匠、竹匠、做纸扎的、做秤的、弹棉花的……禹云富的纸扎手艺就是跟老一辈人学的。1月13日上午,沿着老街走过去,近一公里长的街上,有两家棉花加工店,两家木匠店,跟禹云富一样做纸扎的,整条街有3家。“现在镇子里在世的老手工艺人不多了”,禹云富说。
大桥街190号,82岁的老木匠周兴正站在门口补自行车轮胎。知道我们来意后,他回身从作坊里翻出两个“宝贝”——饼模子,分别是小饼干和月饼,由于做饼时要把填入模子的原料用力捶打、定型,所以这两个模子都是结实的樟木做成,雕花精美,入手沉重。
“这两个都是我父亲做的,仁寿宫那边的糖厂用来做饼”,周兴说,“我祖父是个裁缝,叔父是个木匠,我父亲觉得做木匠好,就跟着叔父学了”。周兴的父亲在1949年以做过花轿,文革后主要给镇上的木房子装板坯,打家具。
“雕饼模子、给花轿做纹饰都是‘细木匠’,我没学会”,周兴说。20世纪50年代,他继承祖业,并加入了当地政府组织的托口木器社。1994年,他在镇上开了一个家具店,两年后,因为儿子外出务工,无人帮忙而关张。周兴又在他的木工作坊里翻出了那块白底黑字的“周记家俬家具店”牌子,“现在我们打的家具,已经跟不上市面上的样式了”。托口木器社在1986年撤销,作为老退休职工,周兴在去年一月终于领到自己的社保退休金,每个月1000多元。
1月13日晚上9点,老街的另一处木匠铺里还亮着灯,52岁的唐吉安正连夜赶制烤火炉。“前天接到了四个订单,要发货到上海”。一个1米宽1.8米长的烤火炉,需要做四五天,按工时来算,要卖1000多一个。“周爹已经退休不做了,像我们年轻点的木匠,镇上还有两户,我们都在做烤火炉,没想过外出打工了”。
新镇:上面的菜市场里只有两张肉案,三个小菜摊
1月14日上午,从托口出发步行往“上面的”新镇,经过商店、超市、宾馆、酒楼,还有一家已经开业的酒吧,大门虚掩着,里面正打扫卫生。
路过新镇北面的农贸市场时,发现偌大的市场内仅有两张肉案,三个小菜摊。住在农贸市场旁的杨章莲,今天特意起早把摊位摆在了市场门口的显眼处,卖香菜、菠菜、萝卜、芹菜、米豆腐等,还有一小堆生姜。“去年2月份开张,到现在一直没搞起来”,杨章莲说,“新镇上住的人,他们许多还是喜欢早上散步到下面(老镇)去,顺便从集市上带把菜回来”,“那儿卖得便宜些,品种也全”。
据杨章莲说,我们又错过了一个认识托口的机会。“1月11号刚好是农历三十,我们赶集”,每月“逢五逢十”,两省四县市的人“有的坐船来,有的坐车来,有的干脆走路”,他们在这里卖牛羊鸡猪、瓜果菜蔬,来看相测字,做竹木手工,老镇的街巷被堵得水泄不通。
2012年5月,当地政府尝试组织群众在新镇赶集。杨章莲一家早在2010年底就已经搬进新镇,但在两次新镇赶集后,她发现因为这里离码头有近4公里,老乡们又都带着大包小包坐船而来,不愿意再走一截长路上来,所以新镇的赶集一直受到冷落。
现在,托口老镇与新镇的交通依赖公交和三轮车,与对岸的三里村等地,则需要渡船。新镇往老镇的公交车车票1元,发车间隔时间长,车次少。更多人选择坐三轮车,2元,但改装的车厢拥挤,也不安全。
托口镇镇长杨锡高说,目前在准备赶集时提供免费的公交车,把村民由老镇的码头送到新镇,也将对新镇农贸市场内的摊贩实行按月补贴,鼓励菜农、商贩入驻。但杨章莲仍怀疑,“没有人来买菜,有补贴又怎样?之前就有人在新镇摆摊,领了当月补助后,马上又跑到下面去了”。
1月14日11时,老镇上,河街街尾的杨公庙码头,几艘渡船并排停泊着。过渡的人,有的刚卖完了起早挑来的蔬菜,有的是从镇上走亲戚、买东西回家。渡船的两厢很快坐满,驶往对岸的三里村。
这时已近中午,从镇上回三里村的人很多,从村里到镇上的人则寥寥。杨公庙码头附近的托口镇水路运输公司工作人员龙爱英介绍,河街有6个主要渡口,平时每天有上千人次过渡。“碰到赶集,两省四县市的人挤在一起,上万人次坐船”,“公司临时增调渡船,还是忙不赢”。
移民:“水电站蓄水到235米时,就要比南岳殿的屋顶还高”
“你晓得235米有多高?”
1月12日,初到托口镇时,63岁的唐广就站在托口老镇东南角的一个山坡上问我。从坡上望去,新镇到老镇的简易公路从坡东不远处绕过,远处的托口老镇自西向东扩散,老街边的青瓦屋顶紧挨。再远一点,就是清水江以及江对岸坦荡的三里村腹地,这里是托口老镇的最高处。
南岳殿在这个山头上建成已近30年,是托口当地最大的庙宇之一,它吸引着洪江周边两省四县市的香客来朝,香火不断。“大殿前面一排松树,南侧的惜字塔,都是香客们捐功德钱弄好的”。唐广早年自愿负责大殿洒扫,吃住都在南岳殿旁,坚持至今。
“从前年年底开始,来南岳殿烧香祈愿的人一下子增多,越到赶集时越这样”,唐广说,“移民们都希望生活能变好”。还有人在烧香时说,“水电站蓄水到235米时,就要比南岳殿的屋顶还高”。
235米,托口水电站规划中的库区死水位,它成了托口镇居民几乎人人知晓的一个代码。
2013年1月15日,我们离开托口的当天,洪江市人民政府下达库底清理工作通告,位于库区235米高程以下的所有房屋、坟墓、林木等,近期必须清理到位。2月28日,托口水电站将下闸蓄水。
5分钟船程外,近5000人的村庄也在撤离之列
1月15日,从托口镇返程前,我在杨公庙渡口坐渡船到了清水江北岸的三里村,绕过河上的沙堆,花了约5分钟船程。这里地势平坦,房子沿江岸散布,屋后的农田缀连成片,中间还夹杂着小块的柑橘林。这个人口近5000人的村子,是洪江市最大的自然村。
穿过村庄,沿着田埂折向河边时,一路静得出奇,能听到耳边风声呼过。没人出来做农活,周围的农田长满杂草,没有牛羊,没有种菜,连收割过的稻茬都看不到。2012年夏季汛期来临前,村民们被告知,第二季水稻停种,以免突发涨水,造成不必要损失。大批的田地遂被闲置。村里的主要的经济作物柑橘,也因为销路不畅,无人采摘,它们就那么烂在了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