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意难坚,侬情自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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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7 21:58: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章老师右眼的酒瓶底裂开了,像被人兜脸劈了一刀。他是我初中的历史老师,讲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可是,当我们都喜欢他时,蹩脚就变成了性感。性感得让班里早读时全是一片章式口音。在我们眼里,他足以把电视上的相声演员甩出几条街。
也许由于幽默,矮冬瓜般的他娶到了大学师妹,年轻又漂亮,二十岁刚出头就从江苏嫁到我们这穷旮旯了。让别的老师羡慕得牙痒痒。章老师家住教学楼后的低洼平房。我们下课都喜欢跑去逗他六个月大的儿子,六个月的小屁孩有啥好逗的呢,还不是想多看师母几眼。
师母煲得一锅好汤。章老师看书入神忘了回家,师母催过两遍,就提着饭盒到他办公室,把两菜一汤和米饭齐齐整整排到桌子上,筷子递到他手里,他才肯放下书。章老师嘴里嚼着菜,眼还是瞟着书,久久不喝汤,汤就凉了。师母后来便不用饭盒,把汤装进瓦罐,小童毯裹着,拎个篮子过去,活像白骨精变的送饭村姑。汤香浓郁,把晚自习睡觉的学生勾醒了一大半。

王路:看上去两三步的距离,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完
师母溺爱他,溺爱得他连煮粥都不会。师母不在家,他只能下馆子。家务也不用他做,他除了逗孩子,就是回办公室看书。师母并无怨言,只是夜里太晚时在楼下喊:“顺生——顺生——,回来吧!”
章老师读书就是爱好而已。有人爱打牌,有人爱读书,有人爱吹牛逼,没啥两样。但师母不这么想,在她眼里,章老师读书,是有王侯将相的命,早晚要出头。别人调侃她,说你家章老师将来肯定有出息。她就红起脸低下头抿嘴笑了。
2、
也有章老师发愁的事。孩子大了,一家三口还挤在小平房里,晚上亲热都不方便。学校有分房子的名额,论资格论能力早就轮到章老师了,可年年都有人把他顶下去。
这一年机会终于来了。学校换了校长,和章老师志趣相投,都喜欢历史、书法、金庸……章老师常被叫到校长办公室聊上好几个小时。他一开始还很拘谨,去了两三次,聊到兴起,说话就没遮拦了,二郎腿翘到校长办公桌上:“老校长就是文盲,我读的书比他认的字都多!”
校长不高兴了。他是老校长一手提拔的。
“想过没”,校长敲着烟灰缸皱起眉头,“你书读得不少,房子住得不大,为啥?”
“要说为啥,不该问我,该问你们领导班子。”
“嗯”,校长眯着眼点点头,“张无忌咋学太极拳的你记得不?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端起茶杯推门走了。
那年有个学科组组长的空缺,他以为非自己莫属,结果落选了。刚评完职务,学校书法比赛,章老师交了幅作品:“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此后,校长再也没请他去过办公室。
章老师心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决定考研。考了三年,每次都差一点。第一年差5分,第二年差3分,第三年差1分。
第四年,教务组把他的课从四个班增到八个班。他火了,跑去找校长理论。这一理论,把几年来在学校的憋屈全倒出来了。
“那次让你琢磨张无忌学太极,回去琢磨了没有”,校长同情地拍了拍章老师的肩膀,“你活得太辛苦只因记性太好,你该把一切都忘掉,就离出头不远了。”
3、
章老师一肚子气回到家,师母揉着肩哄他:“好好过日子,别跟人置气。太累咱就别干了,我卖馄饨也养得起咱三口呢。”
不久,师母就辞了印刷厂的工作,摆摊卖起馄饨来。
我去过他家一回。“你嫂子手艺不错吧?别停筷子”,章老师不无得意,“来,给老弟夹菜。”师母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肉,也不说话,只有一句“多吃点多吃点”。孩子怕生,却一直盯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半个月才吃一顿肉。
馄饨摊生意好起来了,章老师便辞职专心考研。考前两个月去了郑州,租住在一个叫大铺的地方。他肠胃差,在郑州吃不惯,总拉肚子,师母丢下馄饨摊去给他做饭。
考试那天,师母早早起床煮了粥,煨了鸡蛋羹,把他唤起。吃罢饭,俩人一起去考场,天下大雪,路上迤迤逦逦全是考生,把半尺雪踩化了不少。他们棉鞋淌得湿透。
场外站定排队,章老师嘴唇发紫,两手打颤。
师母拖下羽绒服:“来,咱换换,你穿羽绒服,我穿夹克。”
“不行,我进去就暖和了,你站外面一天肯定冻坏了。”
师母急了:“手这么冰咋考试呢?几年辛苦就看这两天,快穿上!”
章老师换了衣服:“放心,今年百分之百考上。”
师母笑得好灿烂,像春天的油菜花一样。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比哪年都好。成绩出来了,章老师差了20分,从此断了考研的念头。
4、
章老师把一切都赌在考研上,师母便把一切都赌在章老师身上。章老师花十分力气考研,师母便花十分力气照顾他,馄饨摊就荒了。章老师没考上,学校也不要他了,只能和师母一起卖馄饨。他一不会做,二不会吆喝,三不会卖。来吃馄饨的客人有一半是冲着看师母来的,章老师一来,他们就走了。剩下一半是熟人,章老师又不好意思跟他们打照面。
后来,章老师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练书法。有阵子还拉下脸皮跑到街边卖字。一幅四尺的字喊价从50降到20,最后降到10块,一周卖了两幅。章老师一气之下把作品全烧了,从此低落、暴躁、郁郁寡欢,常冲师母发脾气。师母不和他吵,默默出门,躲在没人的地方哭。
师母一辈子不会吵架。女人有多温柔,她就有多温柔。可太温柔的女人是没福气的。一个家,有人拼命挣钱就有人拼命花,有人拼命温柔就有人拼命挥霍她的温柔。
无论章老师怎么发火,师母都不回口,也不辩解。她有些日子天天跑出去哭,可一到做饭时间,还是顶着两颗哭肿的眼泡回来,把面条下进锅里,打两颗鸡蛋,再悄悄出去。
章老师希望师母能跟他大吵一架,好让他把压抑的痛苦、郁结和不甘统统倾泻出来。可师母从不吵。师母越是能忍他,他就越忍不住要发脾气。他能容忍师母的一切缺点,唯独不能容忍她总是能无限地容忍自己这一点。可除了这一点,师母哪里还有缺点呢?如果爱都是缺点,还有什么是优点呢?
总有某个时候,一个人的优点也会变成缺点——你不再喜欢她的时候。
章老师开始觉得师母无能,除了伺候男人外一无所长。他觉得自己是头猛狮,而师母是跳跳床,跳跳床上的狮子只能是马戏团的玩偶。
他对师母的不满越来越大。这种不满不是厌恶,不是不喜欢,而是倦怠。他怕自己的余生会因这个女人而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有人天生就不安分,像被上帝施了咒语,他宁愿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也不愿忍受波澜不惊的生活。他爱一个人不是爱她,而是爱她能给自己带来刺激。他不爱一个人也不是不爱她,而是厌倦她再也给不了自己刺激。章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章老师问师母,你的理想是什么?
师母说,伺候你一辈子。
章老师想,完了,一辈子就这点追求。
可是,章老师又清醒地知道,一个女人在最好的年华里,从那么远的地方嫁过来,为自己搭起家,生下孩子,无论从道义上还是良心上,都万万不可以抛弃她。
干脆为了她,我也平平庸庸一辈子得了,宿债今偿,两不相欠。
想想容易,做起来难。长夜阒寂时,师母鼾声轻匀,章老师睡不着,成夜成夜地睡不着。寂寞如狂,如困兽,血脉贲张,无处着力。原来寂寞这一剂毒药没有人能给出解药,无论是最爱你的人,还是你最爱的人。
寂寞是上天对不甘寂寞者的惩罚。
章老师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破地方,不该住在14平米的房子里。天大地大,自己命里本是呼风唤雨的人。
可师母的命呢?师母认识他之前连饭都不会做,现在能一口气炒二十个菜不重样。师母是家里的独女,从小被爹娘伺候,又漂亮又娇气,性格也好。现在整天辛苦不说,还受气。
5、
有天,章老师差师母去邮局寄信,师母前脚出门,他后脚就拐出去了。师母回到家,见小方桌上摆满了菜,还有瓶干红,又惊又喜。章老师拉她坐下,打开干红满满斟上,又往她碗里夹了几道菜,劝她吃了两口,这才缓缓开口:“要不,你再找个人过吧?”
话还没说完,自己眼泪先吧嗒吧嗒滚下来。
师母木偶一样瘫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眼泪一个劲儿流。等到流不出来了,风把泪痕吹干,像刷子刷过似的一道道画在脸上,师母抽抽噎噎开口了:“只要能……能跟你过,我……我卖一辈子馄饨,都没二话……”
章老师抱紧她哭,前面的话就当没说过。
这么过了俩月,有天夜里,师母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窗前一个黑影,呆立不动,当场吓得坐了起来。缓了半天,发现是章老师。他见师母坐起,也不吭声,也不开灯,就默立在黑暗里望着窗外。圆月皎皎,恰挂在教学楼顶层的窗棂上,正是当年深夜读书的办公室,多少次师母披了衣服,站在楼下喊:“顺生——顺生——,回来吧!”
师母起身把章老师拉回床上,章老师呆了半晌,说:“我有个念头,很可怕。”
师母抱紧他,好像怕一松手他就没了似的:“总不会比上次可怕。”
章老师也不看她,两眼死盯屋角:“我想吸毒。”
章老师没吸毒。第二天,他把家里所有积蓄都取出来了,总共也没多少钱,他要跑出去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他真是彻彻底底的书呆子,人刚到东北,钱就丢了。
他给师母打电话说有一桩好生意,得长期盯着,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让她不要挂念。
6、
章老师在东北晃荡了两个月,没找到工作,又跑去深圳,自此像个游魂一样四处飘荡。
他飘荡到广州,见了我一面。我带他到学校旁边的小馆子,点了几个热菜,我说喝啤酒,他非要喝白的。气色憔悴,鼻上依然挂着酒瓶底,“刀痕”还在。
他说自己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想写书挣钱,跑了过十多家出版社。人家说他的东西太学术,建议找高校的出版社问问,他就打听到了我。
我带他去了中大出版社。编辑看了看稿子,说这书也不是不能出,但得自费。章老师冷笑几声:“我写的东西撂到哪都是响当当的,摔到地上就是坑!叔本华当年的遭遇你们知不知道?”
我顿时羞得想走了。
编辑被他逗乐了:“老弟,你想听实话吗,听了别难受——我们一个本科生写的东西都比你好一百倍。”说着翻出一沓学生的课程论文撂给他。
这一下把他彻底打懵了。原来,所有的高傲终不过是自己狂妄的幻想。
章老师的稿子都是手写,那时已是2008年。他买不起电脑,县城缺资料,他饭都吃不起,还勒紧裤腰带跑到外地买了不少书背回家。
离家时衣服没带几件,却带齐了手稿。他把手稿和钱一起放在书包里,手稿放里层,钱放外层,钱丢了,手稿没事。后来他又借了点钱,放在包里,这次钱放里层,手稿放外层。钱又丢了,手稿还是没事。
但他还是觉得手稿比钱金贵,直到编辑说破真相。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猛狮,而是一条狗,丧家之狗。
章老师出了门当着我的面把手稿撕成粉碎,跪地捶头,嚎啕大哭。
7、
章老师晃荡累了,在北京停下。合租室友是个女孩,小师母三岁。
他笨手笨脚,炒菜连油都不知道放,一团黑乎乎的鸡蛋糊在锅底。女孩买菜回家,哈哈大笑,边笑边帮他把厨房收拾干净利落了。
章老师再做菜就向女孩请教,女孩手把手教他。时间长了,俩人干脆一起做着吃。他们边吃饭边看电视。有次看相亲节目,女孩说:“9号好毒舌,我爱死她了!”
“那也叫毒舌?你一个顶她仨!你也参加呗,绝对完爆全场!不过男嘉宾都太奇葩了,配不上你。”
“他们不够奇葩,我想要更奇葩的。”
“比如?”
女孩直勾勾地盯着章老师。
“我去趟厕所。”
女孩知道章老师有妻子,也知道章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可每次夜里辗转难眠时,章老师笨拙而又粗蛮无礼的样子就在眼前浮现,无处遁逃。她平素最讨厌暧昧,临到自己头上却纠缠不清。她高傲又矜持,高傲不会让一个人成为剩女,矜持也不会,但高傲加上矜持就会了。
章老师半夜听见卧室门敲响。开门,女孩衣衫不整:“给我倒杯开水!”端了杯开水给她。
关门,关灯,躺下,门又响。
“再来一杯!”章老师直接把热水瓶递给她,她没接,狠狠瞪了章老师一眼,摔门走了。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埋头大哭,哭完了,洗脸,化妆,穿最漂亮的衣服出门。三天没理章老师,三天后,又一起吃饭。
她求签问卜,算命先生说,这个男人是你的克星。她默默认了,心里倒有点甜蜜了。
冬夜,章老师急性肠胃炎,女孩穿着睡衣和拖鞋把他送到医院。出院后,章老师又泻在了床上。
当女孩拿着洗净叠好的被单和内裤放在他床头,高傲不屑地看着他的时候,章老师明白要做出决断了。
8、
章老师几年没音信,大家都说他外面有女人了。
师母不信,“我男人啥样我比谁都了解!”
师母一辈子不会说硬话,可别人一说章老师的坏话,师母话就硬了。
这也没能挡住章老师打来电话要求离婚。
师母不抱怨,只是哭。章老师也不安慰。一头哭,一头听,二十分钟,谁也没说一句话。
最后师母先开口:“有没有别人照顾你?”
“有。”
“离吧。”
冷静得让章老师毛骨悚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师母:“没事挂了吧。”
正要挂,师母又说:“她做饭你吃得惯不,吃不惯可得自己学着做。”
她不知道章老师早被女孩调教会了做饭,还有几道拿手菜呢。可惜他俩夫妻一场十多年,没尝过一口他亲手做的菜。
就这样,他们离婚了。
9、
离婚后,章老师又开始成夜成夜地失眠。
他偷偷攒了点私房钱寄给师母。女孩打一开始就知道,硬是忍住没吱声,但心里还是起了芥蒂。心里一有芥蒂,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起来。吵得最凶的那次,女孩把这事儿抖出来了。
章老师被戳穿,恼羞成怒:“人都跟你了,你还惦记钱,过分了!”
女孩:“不是钱的问题,是你心里怎么想的问题!”
章老师:“我寄钱给我儿子,碍你什么事!咱们还没结婚呢!”
女孩:“章顺生你不是一个人了你明白吗?你能为咱俩的未来考虑考虑吗!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你也别念念不忘!”
章老师没反驳,抖着手抽了自己两耳光,捂脸哭了。
第二天,他看见女孩留的纸条:你对我的好我会一辈子记得。我还年轻,嫁得出去,勿念。保重。
10、
女孩离开半年后,我在书店畅销区瞥见一本书,作者“章顺生”。我翻开,文风和章老师判若两人,但勒口上的简介让我很确定那是他。
我找到了他。他精神不错,人胖了,“刀痕”也没了,仰起小脖抽着烟谈笑风生。
我扶了扶眼镜,对面这个男人好像很陌生。可定睛一看,又分明还是他。他好像回到了用一口性感的章式嗓音横扫讲台的年月。那年他还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宝宝刚出生,一切都好。
十年一梦,恍若回到了原点。
我在夜里起身,翻了几页他的文字,心冰冷得如同起了霜的大地、冬夜里的长街、报晓公鸡的残啼。
我不知他是从哪一刻起,和过去的章顺生告别的。也许是女孩离去的那一刻,也许是师母答应离婚的那一刻,也许是他撕毁手稿的那一刻……
我突然想起校长的话:你活得太辛苦只因记性太好,你该把一切都忘掉,就离出头不远了。
他做到了。他真的出头了,比校长的头还高出一截。
他曾经耗竭心血去追求梦想,一塌糊涂。可当他把一切梦想都抛弃、一切心血都砸碎,一切眷恋都斩断时,事业马上从低谷里抬头了,一秒都没耽误。
11、
几个月后,我听到一则八卦,蹬三轮车的老孙又结婚了。
两年前,老孙老婆嫌他穷跟人跑了,留下个孩子,二十多岁还没工作,靠老孙蹬三轮车养活。据说老孙这次娶的老婆比他年轻了十岁,人也漂亮,江苏人,在我们县生活了十多年,卖馄饨为生。
师母再嫁前,我问过章老师:女孩走了,你为什么不回去找师母呢?
章老师说,各人走了不同的路,越走越远,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末了,他叹了口气:她不该把一辈子的幸福都赌在我身上。
望不见尽头的等待不仅仅是煎熬。它对男人来说是炼狱,对女人来说是苦行。炼狱的能量有朝一日或可会化为奔突的地火,烧尽一切枷锁和羁绊;而苦行的蓄积只会成为怨憎的深潭,将大好的年华埋葬在苦海的渊底。
她会后悔吗?我问章老师。
我不知道。章老师摇摇头。
章老师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当年偶尔做试卷到很晚,离开学校时回望,亮着灯的不仅有章老师的办公室,还有那间低矮的平房,那盏灯从来都比办公室的灯熄得更晚些。
只是,一切都不会是永恒罢了。
如果有一天,灯灭了,心底的温暖还在吗?(此文刊于“一个”app,文/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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