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悲伤深植于我心中,很久很久,每逢清明,就会想起。
那时候,正是我预备从校园象牙塔离开去外地的前一周,突然接到老家的电话,说幺叔可能不行了,叫我们都回去。一家人急匆匆就赶了回去。坐车,又换渡船,过了堤,老远看见堤下的屋子。当时正是夏天,禅声聒噪,屋前的树一如往年般绿的深重肆意。这般热闹的夏天,正是老家最好的季节。他就躺在厅堂里的椅子上,不是那种老爷椅,是乡间最简易便宜的折叠椅,双手耷拉着,鼻子上插着氧气管,面色灰败,毫无生气。
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奶奶的心头肉。她一生六个子女,她唯独愿意跟着他过。结果,他却是六子女中最不寿的那一个。
屋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真真的没有几日光景了。尽管如此,也不平静。先是此前平日里来宣讲什么“基督耶稣”的妇女们来探望,还没近到屋前,已经被我那几个哥哥弟弟们操起家伙奔过去的样子吓跑了。
原来为着他这个病,婶子笃信了乡间妇女所传的教义,不吃药不打针,丢了奶奶的佛像以及爷爷的遗像,让自己的丈夫天天跪在上帝面前祷告。她们说,心诚则灵,万事可解。她信。然后,病情很快到了江河日下、无可救药之地。
第二日。他还未成年就在外游荡的儿子回来了。跪在父亲面前,眼泪鼻涕一起流。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情绪,挣扎着坐起来,喘着气说,他要进医院。他本是已然没有求生念头了,看到稚子年幼,终归还是不肯就这么撒手人寰。
除了我父和从外地赶回来的姑父,其他人都认为,再花那些药石钱,跟丢进水里差不多。最后,我爹找了个面包车,联系了一家医院,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车,送到城里的医院。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那样压抑的氛围。男人们都不说话,医生也不说话,他躺在里面,身上插满了管子。据说,那叫透析。应该是很痛的吧,但是他说,我好多了,好多了。
为什么那么多人叹息命运。我终于知道。死不可怕,死的如此不情不愿,才叫命运折磨。想活而不能活,实在无路可活。
完了之后。医生出来,很平静的说,要保命,需要不停透析,但也最多延长几个月而已。晚期了,没办法。
他在里面,不知道是否还在幻想自己还有一丝希望活着。而在外面,他的亲人已经默默的达成一致,让他生死由天了。因为,如果要治病,除了增加债务,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就这样象征性的治疗了一次之后,他又被拖回了屋里,依旧抱着氧气袋。在深夜,弟弟骑着车,我抱着那瘪掉的蓝色的氧气袋,到镇上的医院去充氧。
这人造的氧气,又让他维持了两天的生命。呼吸的太累了,他的念想估计都被那沉重的呼吸消磨了,撒手归去。
然后就是一系列的丧葬仪式,披麻戴孝,种种。半夜里灯光昏黄,女眷们都要扑到棺前哭灵,苦的越惨烈,越是说明丧事办的隆重,令人称道。
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为了怕我不读书,常常拿他们六兄妹的人生际遇做范例,告诉我: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六个人中有三个人吃不得苦,不读书,混迹于乡野,娶村妇嫁村夫,一辈子鸡毛蒜皮。另有三个,熬到考上大学,不说鲤鱼跳龙门,好歹也是衣食无忧。
这让我对命运心生畏惧,不敢不兢兢业业。结果,在我要决定出去闯社会之前,我的亲叔叔又用他的人生际遇给了我一记敲打。
悲伤吗?那种悲伤,不仅仅是看到从小给你买汽水喝的亲人离去的悲伤。那悲伤是,你一下就从了那个不知疾苦的少女,瞬间被拉扯到直面人世的仓惶凄苦。
他们说他做错了选择,当年贪懒,抛下安排好的前程,回家。结果一朝改革,革了工作,夫妻俩赋闲在家,做生意不行,干农活嫌累。借了一笔钱,准备去省城大干一场,不料被妻子的亲姐夫坑的一分不剩。世间险恶,他变得沉默寡言,老老实实在家务农养牛,赚钱还债。日子刚刚好过一点,又被告知已到重症晚期。终于晴天霹雳,一蹶不振。
奶奶总说,假如他当初不回来就好了,这样不会回来被改革掉,就不会娶这个老婆,也不会被老婆的亲戚坑,就不会得病。命运连环扣。可惜,永远没有人在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假如。
母亲总说,都是他盖楼的屋檐太高,压过了别家。风水不好,导致家世不宁。我只记得,小时候住在里面,屋前树,屋后河,堂后有井水,有着比城市不知道好多少的趣味。不知道究竟到底是哪里风水不好。
他走后。他的妻子不久后就改嫁了。他的母亲也走了。唯一的儿子,再无人看管,游荡于市井。我听母亲说,有时候他不打招呼的就跑来,估计是没钱吃饭了。吃完饭,扭扭捏捏半天,才敢问:能不能给几十块钱。父亲给他一百块,他很高兴的就走了。
母亲说,回老家,大冬天看着他还穿着单衣,一直咳嗽。连忙把他拉去买了一身棉衣。母亲说,唯独我说他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的听着。家中别的人数落他,他不服气,对他们喊: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们管过我吗?
听说他学校也不去了,把学费全花到吸“麻果”上。我问母亲,什么是麻果。她说是乡间一种自炼的麻醉品,吸了有幻觉。他应是心中苦,无法想明白为什么命运会成这样。只好放任自己,如此度日。他只是不听话,不够乖,无人教导,心并不坏。可是,疼他的人,都走了。他便活的连孤儿都不如。
我记得小时候,他总欺负我,说那是他的家,要把我赶回去,那样的跋扈,那样的不知人间疾苦,那样的被疼爱着。十几年过后,我听闻他冬天里连一身棉衣都没有,心中发痛,头皮发紧。
想起故乡里那矗立于自家田地里的墓碑,实在不忍面对。再亲的亲人,你却拯救不了他。最后剩下的,只有那遗留世间的怅惘。
幺叔的一生,多么的仓促踉跄。命运未免太过暴戾,让他根本来不及反思和领悟,就已然面对死亡。他死后,奶奶想起他如鲠在喉,儿子流离失所,一家人都未得善终。
我不曾为他哭过一场。可是,因为他,我真的不敢不好好活着。从那一年,到如今,都不敢。(文/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