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我一个发小,女孩。因为名字里有个莹字,住在楼上,有时候和人提起,就说“盈盈楼上女”。我们不算青梅竹马,她是我姥姥家的邻居,只有周末可能见到,但实际每年也见不了几次。
我从小爱懒被窝,周日早晨9点还不起,听单田芳的《小五义》。姥姥就说,莹莹已经在公园里跑了三圈了。真的,在我印象里,她从来没有留过长发,永远是齐耳短发,运动鞋,说话也干脆利落。上学以後,我们的生活几无交集,但高中以後,她功课吃紧,让我给讲过几次题。我那时化学好,就说了说算电子转移数解氧化还原的题,还有十字交叉法算混合物质量之类的,她也有兴趣,说自己的班主任是学化学的,很交心,像大姐一样。
到了高考,我报了北大环境系,算是和化学有关。没想到她也考了化学专业,在内蒙古大学。内大因是自治区高校,名列211,考分也低,所以就考了。临走的时候,我正好遇上,她跟我们挥手,说——“春节见!”我爸说,女孩子跑那么远,听着怪可怜的。
等寒假回来,她到我家,说起呼市的种种。我才知道呼和浩特出城一个小时就是草原;内大的学生考试要挂,改用蒙古语答卷,必能过关;她们宿舍几个女生做了简易的天线,在冬日的早晨听美国之音。就这样,她假期的来访似乎就成了定例,她一直说,欢迎我到呼市看看。但四年就这样过去,她也毕业找了工作。
有一次我问她,有了男朋友没?她说你觉得像吗?我就没法接。还有一次,我说,觉得这么多年,还是团结湖这片最好,有人味,而且有很多回忆。她淡淡地表示同意,说自己在这长大,也觉得很舒服,很宜居。
後来,就到了09年,说莹莹要结婚了。这事和我没关系,但我姥爷一定要我去她婚礼,说代表我家。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同龄人的婚礼,上一次是我姑结婚。几百块钱的份子,是我家的表示;我自己到谭木匠买了一对木梳,以胡兰成的那八个字祈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婚礼那天是在秋天,天有点阴。新郎很帅,开了一辆敞篷车,她穿一件露肩的礼服。到了礼堂,不知谁选的音乐,是《渴望》的片尾曲,当时就有人说不好,我却觉得安稳踏实。然後安排了一个环节,分别放送双方从小到大的照片。彼时彼刻,我有点出神,20岁以前的轨迹,与我几乎重合。说过闹过,新娘换了一件红色的旗袍,来宾开始敬酒、劝酒。她的小姑夫与我同桌,似乎醉得不轻,对我说你是北大的,很优秀,但她就没选择你。旁人赶紧圆场,说人家北大博士,还看不上呢。我窘得不行,只得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跟她家人一起,自己跑到法盟看书。耳机里听着张火丁的《锁麟囊》。那正好也是关于婚姻的戏,春秋亭避雨一折的戏文,此时听来都是警语。我後来日记里写过一首小诗,只记得一联“席上小裙红欠暖,云间弦索咽犹寒”,便是吟咏此事,诗是写实的。
大概是在10年夏天,我们见过一次,她去澳洲度蜜月,买了一只飞去来器送我,回报我婚礼时的好意。无意中聊起自己准备做的佛教史,她说现在外企公司压力大,也看看《金刚经》,求得心灵的宁静。之後,听说我要去日本,对我很关照,她的小姑和小姑夫在日本工作。
这几年我们的通信似乎频繁起来,她逢年过节都会询问我现在的进度,还说羡慕我能继续学习。她原先的公司是一个咨询公司,任务是给投资者联系北大等名校的专家,比如中东问题专家,分析局势提供资讯。所以我一直怀疑这种联系有业务的考虑。但无论怎样,能和往日的朋友有固定的礼数,在我就是无比幸福而且舒心的事。
这个十一以前,一封偶然的长信,她告诉我已经皈依。而且不在北京,是苏州的西园寺。我当时的那种失落,就好像她又嫁了第二个男人,第一个是老公,第二个是佛陀。我并不了解西园寺,赶紧跟老丁打听,老丁说那是苏州香火繁盛之处。我这才放心一点,觉得只要香火旺,离我这尘俗的人间还近一点,还在阳光下。
她邀我十一到她家坐坐,我说好。到了以後,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说你先生呢?原来是去苏州皈依了。于是我们有了接近四个小时的谈话。我特想知道她是怎么皈依的,她说自己是个爱思考的人,这几年妄念太多,到头才觉得虚妄。一开始她在一个小公司干,人少关系也和睦,但就是船小,来个大浪就可能翻;于是到了国企,结果发现那里暮气沉沉,人浮于事;又换到外企,老板是台湾人,员工一半是外国人,工作压力好大,word文档的边距要控制在多少毫米,既大方又美观;其间还干过一段饭馆,给CBD的白领们做外卖,结果也黄了。她说这是个秘密,家人都不知道。因为做这买卖,把腰伤了,卧床几个月。
之前工作时一个大姐教了几句咒语,念念解心宽。这时又了解多些,想去皈依大宝法王。後来法王托梦,说缘分不到,还尚未知感恩。此梦语语皆真,如在目前,于是便皈依了西园寺的济群法师。这个出家人我倒是知道,之前听他讲过唯识。回来也查过戒幢佛学研究所,总是正派如法的出家人。
但我最不能释怀的,是她讲话的习惯。似乎一入此门,人就像外交部发言人,事事圆融严密,滴水不漏。不是在说自己的想法,而要代表什么。诸如吃素、婚育、敬老、拜佛、教诤、神异,都有一套极得体的说法。我说起僧人戒行有亏,学识浅陋的事,她说自己不愿意关注对出家人的评价甚至他们之间的互相评价,因为他们弘法利生,是佛法的有缘人,我们看到的只是表象。
崇拜与被崇拜,盲从而云识真,操纵别人而自己并不坚信,至于翻手为云,这些年在大学与社会,见得太多了。马列、儒学、禅宗、基督教,太多太多。你看到了他的错,那么错的一定是你。这就是教徒吧。而我自己,是研究解释学,自觉是跟那些创教的人等高的。这是我的傲慢,也是我的潇洒。
说起我的工作,我这样跟她解释。我好比是个图书管理员,我的任务是梳理佛教的历史文献。我每天做机械地工作,希望把他们的秩序整理好,便于来此阅览的学生利用。我看到来来往往的学子为了论文和学位谈空说玄,偷工减料,只能轻蔑地笑。然而轻蔑不代表我要颠倒事物的秩序,把整理文献抬得比参悟玄理还高,也不代表自己这辈子只以文献自命,如果工闲,我仍想细读架上的书。但至于开悟,我不给自己定时限。
她赞叹我的工作,还推荐给我一堆师父开示的小册子,我说这度不了我,最後拿了一套《菩提道次第略论》,那是他们中级班的课本。
在我父母那辈人眼里,人生受了打击才信佛。可她受了什么打击吗?她说特别感谢她老公,她从国企到了外企,仍然不顺,老公没有一句怨言。我猜想皈依这事,想必也是宠着她。事业的这点曲折似乎在年轻人也平常,错就错在太认真了吧?她说很喜欢在书院里边,有那么多人跟自己一起学习。
学习!!我突然想起她之前说羡慕我还能学习的话,原来这是真的。比起那些在自助餐和球场上打滚的猪,她是高贵的。他们其实想对生活有个反思,想学到一点关于灵魂的有力量的东西,想给柔弱的善良一个理由,如此而已。而宗教的极端可能是这个国家精神空虚的一种表现。
她还是那么利落、平静,我也不敢说这事对她是好是坏。但愿佛陀的遗教是她真正的皈依。(文/酒药女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