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常去快餐店是因为租房里没有桌子,看书很是不方便。早上去能占个好位置,我一般坐在二楼靠窗的第二个皮椅上。尤其喜欢春天来时,窗外马路上的国槐初初吐出新嫩的绿芽,阳光从玻璃墙壁透射过来,身子一会儿就暖融融的了。早餐也会在这里解决,一个汉堡,一杯红茶,就可以消磨一上午。红茶喝完了可以续杯,热气盘桓在身体里,手指捻着书页,一页页翻看过去。这是平日里难得的整块阅读时间,不受干扰,不被分割,一径沉下去,沉到字与字的海洋中,逐渐听到书卷的海浪声。看得兴奋时,突然起身在快餐店狭小的走廊上走动,书中的内容像是燃烧的火把,在我眼中发亮,在我脚底生热。等平静了一会儿再次坐下,重新沉到海中去。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蚕,吃着写满字的桑叶,一边吃一边吐丝,渐渐地我就被裹在乳白色的蚕茧中,两耳不闻周遭的声响。有时候这枚蚕茧没有成功地结成,比如一段写得十分艰涩的哲学论述,或者是一两个不认识的外语单词,或者纯粹是过量阅读产生了倦怠感,此时周遭的人、事、声音、色彩、气味都纷纷从我混沌的感觉中鲜明起来。对面的家庭女教师低头教学生做物理作业,她的右手拿着笔敲在试卷上,阳光照亮了她手臂上的绒毛;一个小男孩在家庭女教师前面,不断地把薯条往地上扔,他的妈妈正在靠墙一面的咖啡色长椅上打电话,一边通话一边去呵斥小男孩;而一群穿着肥大校服的中学生,纷纷沓沓地从楼梯口涌了上来,迅疾占满了靠墙那边的空位置,一场互相打闹嬉笑的桌游开始了;一位上身只着胸罩下身牛仔短裙的外国女孩走上楼,坐在我对面正在啃汉堡的大叔睁圆了双眼。女孩拐过我们对面的桌子时,我看到男人们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一个小姑娘在角落里喊了一声:那个姐姐背上有颗痣!她妈妈说:吃你的薯条!
我从来没有在不同的日子里看到同样的顾客,他们总是更换着面孔和声音。进入我视网之中的这些人,从未知的命运轨迹中来到此,又起身走向未知的时空中。我成了这流动之中的磐石。也有不流动的熟悉面孔,他们是快餐店的员工。我常记得那个小个子的姑娘,人才到柜台那么高,每当轮到我点餐时,她就会仰着头问我:“这位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她小而胖,眼睛鼓凸,手臂费力地上伸到点餐机的界面上。点完餐,我站在一旁看她一边冲着她的同事喊着要准备的餐食,一边拿着红色餐盘到柜台上,搁上搅拌棒、纸巾和发票,动作飞速流畅。她的同事们经过她身边时,个个显得高大。她跟每一个人说话都需要仰着头。她的声音干脆利落,眼神中也是说一是一的坚定。我忍不住去联想这个姑娘,当她换下工作服回到家中,会是怎样一个人?她介意别人怎么看她的个子吗?她是不是在不断与人的接触中,得到过嘲笑,也得到过安慰,从而慢慢有了自己的强悍立场?
有时候下午我过来,二楼有一个年龄大约在五十岁上下的阿姨在忙活。我记得在二楼看书时,见她拿拖把拖地上小孩搞泼的可乐汁。当我看完一页后,有时会见她靠在护墙板上,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在假寐,又像是在想着心事。她的脸上皮肤松弛发白,头发中有露出的银丝,拖把拄在胸前,一缕风吹着她的衣摆,一鼓一吸。直到有年轻的主管上来,叫道:“王阿姨,厕所要保洁一下!”她看着主管,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急急地跑到卫生间去。有时候她全神贯注地站在二楼楼梯口处,一有人起身离开,她就火速地跑过去把吃剩的骨头、擦过的纸巾抹到塑料方盘里,然后用抹布擦了一遍再擦一遍。有一次我起身去上卫生间,回来时,我坐过的位置上干干净净的,喝的红茶杯子和看的书都不见了。问阿姨,她的眼中有惊慌的神色,“啊,我不知道你还没喝完啊。”她看了又看手上的抹布,又转头看四周,“我不记得收拾过你的桌子。”后来主管过来,才在放垃圾的桶里找到我的书,书页上沾着番茄酱。主管给我道歉,又对着她叫了一声:“王阿姨……”她又低头去收拾其他的桌子去了。
书看累了,我抬起头会做一个游戏:长久地关注一个人。譬如这个阿姨,在快餐店走来走去的人群都是她的背景。当然这个人也可能是楼梯口左侧那个吃薯条的男人,也可能是在玩手机游戏的中学生。我偷眼观察着他们。他们连续的动作,偶有变化的神情,看定一处的目光……我像一只坐定中心的蜘蛛,丝线伸展粘附在陌生的被观察对象上,吸收着散乱的信息。他在想着心事。她在等待一个人。他饿了。她的脸上有颗毛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是他们无足轻重的人肉背景。同时,那位阿姨在我的观察对象边上拿着抹布走动,从楼下一阵一阵飘来炸薯条的气味,窗外嘟嘟嘟响着汽车的鸣笛声。我又会转头去看窗外的马路,一个公交站台,白色栏杆,一排槐树。混沌的未知的具象世界,在我视网中铺展开来,充满了无数的隐喻和谜题。书中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在此失去了界限,融在我的感知之中。书中那个哲学家,来到这个街道,当他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快餐店前面的栏杆前面,他会想着这些人莫名地纠结一团是为什么,一辆车开来,所有等待的人都上车了。栏杆那处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巧克力色的购物袋遗留在那里。他们又去了哪里?书中的人会得出怎样的结论?
再一次的双休日去快餐店,站在柜台前给我点餐的是那位在二楼做卫生的阿姨,而那个小个子姑娘在炸薯条。阿姨的动作迟疑不定,她看着点餐屏上的按钮,停顿了片刻才按上去,又抬头问我:“您要的是什么?”我又再一次地告诉她我刚才告诉的内容。小个子姑娘扭头喊道:“王阿姨,你快点!排队的人已经很多了!”阿姨哦哦地应着,手上却还是迟疑不定。小个子姑娘冲了过来,“你按错了!不是这么用的。”阿姨紧张地看着她啪啪地按着,双手握在一起。“看明白了吗?”阿姨又哦哦地应者,走到她让出的位置上,再一次问起我:“您要的是什么?”再过几日来时,她的速度依旧没有加快。这次我选择坐在一楼角落的位置,看看书,有时不时抬头看着阿姨。她带血丝的眼睛,缠着胶带的右手食指,还有额头的细汗。我没有再看到那个小个子姑娘,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应该是不在这里做了吧。
常跟阿姨说话的是送外卖的男人们。他们从阿姨的手中拿到要送餐的地址,背着装满快餐的箱子奔出去,赶赴这个城市的边边角角。他们骑行的电动车电池换了又换。他们跟其他快餐店的人一样,为不愿出门的人们送去食物。我常想这些订餐的人,在我的视网之外,与这家快餐店发生了交易。他们的决定,带动了一个命令,再驱使一个男人骑着电动车,穿过街道,启动电梯,电话联络,敲门送餐。事情这样切割出来,是一个需求与满足的过程。如果再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送餐的男人在骑行的路上,雾霾罩着整个城市,开车的司机与路边的行人,都有各自的目光。这个男人就在这些密密匝匝的目光交错之中,他有可能是只是一些行人一闪即过的印象,有可能引发另外一个人深切的感想,也有可能与一些人产生实际的联系,譬如电动车撞到了一个路人。一趟又一趟的骑行中,人生的诸多可能性都在萌动之中。
在长久的看书与观察中,我已经能准确地道出快餐店那些播放的歌曲。第一首是萧敬腾的《王妃》,歌声气势汹汹,如乌云铺天盖地,让人忍不住想赶紧打伞;第二首是杨宗纬的《洋葱》,沉痛而压抑地迫降到我的头颈上;第三首是Justin Bieber的《Baby》,耶耶耶耶,耶耶耶耶,一直在耳边重复着……一直到第十首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再一次重复萧敬腾的《王妃》。当我沉浸在书中时,他们喧嚣而模糊地震动着空气;当我看不下去,这些听腻的歌曲,像是铲子一样,一铲一铲下去,非要把我铲出门不可。这些重复的歌声是快餐店的节奏。有时我觉得不是活生生的人在看我,而是快餐店本身在观看我。这些静默的桌椅,废弃的纸杯,开启的玻璃窗,它们有它们的呼吸。我莫名地觉得我是坐在一个活物的红色牙床上,有人注视时它是物体本身,无人注意时它极细微地活动。它的内部和外部装饰,从当初的红色,变成了淡橙色、黑色和绿色;它的座椅从工业塑料升级到木质的或者彩色的小圆凳,甚至会有皮质的座椅出现。它悄无声息地变动,几乎无人在意。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们在这里停留又离开,声音、气味和心事却被吸纳在它的时间褶皱里,它无声地反复咀嚼后,从红色的牙床上吐出故事的粒子,弥漫在我的周遭,溶解到我喝的红茶里,渗透进我看的书中。
有一天有个女士坐在我的对面,我没有过多的留意。可是我再次抬头时,发现她一直在盯着我看。我尴尬地想低头,她冲我点头笑,我也咧着嘴笑了一下。“你读的什么书?”她问。“伍尔夫的《海浪》。”“好看吗?”“还不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再次抬头,她还在看着我,眼睛里有隐隐灼热的光。我心想她究竟是谁呢?她为什么一直要找我说话呢?正寻思着,她突然问道:“你信仰上帝吗?”我一时噎住,不知怎么回答她。“这两天我一直看到你在这里看书,所以很好奇。”她从随身带的皮包里取出一本烫金的《圣经》,郑重地放在我的书上,“希望你能读读。”我待要把《圣经》归还给她,她已经起身快步走了。透过快餐店的玻璃窗,我看到她走在白栏杆边的人行道上。这时我才仔细看她,她扎着的马尾辫,米色双排扣风衣,贴身的牛仔裤,与周围的人群有着很不一样的疏离感。很快她走出了玻璃窗给我限定的视野。
当我观察他们时,原来也有人在观察我。而我从来没有注意到有这么一位女士,在暗处默默地看着我。我的一举一动在她的眼中,是带着可以做上帝子民资格的暗示吗?我不知道她,除非她再来寻我,否则我也不会从这个限定的视野跳出去人海中捕捉她。或许在我此刻沉思时,比如说对面一个有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眼睛一直往我这边扫,他是不是在观察我?又或者是马路对面大酒店二楼窗帘撩起的房间,会不会有个人看过来?我被笼罩在别人的视网之中。我们的视网波线相互交叉处,会不会有故事发生?而故事不常有,事故却是常有的。快餐店外马路的对面,一对情侣在激烈的争吵,隔着玻璃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能看到他们的手和嘴巴激烈地运动着;一群闯红灯的行人在车流中走走停停,一个女人被急行的车子刮到了;一位刚从地下菜市场出来的大婶被自行车撞倒,篮子里的西红柿滚了一地……这些会在那个女士的眼中呈现吗?如果她看到了,会在心中如何思想?
一般我都是白天去快餐店的,晚上回到租房。租房狭小,且与厨房相通,每每房东做饭,油烟跑满一室,实在叫人没法待,我又回重新去快餐店。晚上的快餐店,更加地热闹。常有全家老少聚集在一起,吃着全家桶,大杯可乐里冰块哗啦哗啦响。窗外马路对面的楼群灯火辉煌,有人影在那窗帘后面走动。公交车站台上的广告牌上又一次换了最近要上市的电影宣传海报。我想起在这个站台我接待过一位游荡的诗人。他在这个城市的花坛里、公园的长椅上,银行外面的大理石地面上,依次睡过。在快餐店里,我请他吃了鸡腿、汉堡,他小口小口的吞咽,嘴里跟我说着他写的那些诗,又问我最近看的书。虽然他一天才吃一顿,可是他没有把手头的汉堡吃完,说是剩下的一半可以留到明早吃。我坐在我常看书的那个位置,他在我对面,谈论着巴列霍、里尔克,还有那个伟大的佩索阿。在周边收拾的阿姨斜眼瞟着他多日未洗的蓬乱头发,露出脚趾头的破球鞋——快餐店不欢迎像乞丐一样的人。等他吃好,我请他到我住处睡,房间里可以勉强打个地铺。而他连连摇手,拍了拍快餐店的长椅,“今晚我就睡这里啦!反正是通宵营业的。”阿姨远远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擦栏杆,大声地说道:“我们晚上十二点就关门了!”
诗人送了我一首诗后不知所踪,送《圣经》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常坐的皮椅对面,经常是空着的。那些端着吃食的顾客们见到我,总是避开,宁愿找到可以跟朋友、家人坐在一起的位置。每当我看到兴奋处,拍桌叫好时,他们吃惊地看过来,像是见到一个不合群的怪人。我喜欢我坐的那个位置,视野宽广,靠着躺着都很适宜。如果我来的时候,那位置正好被占了,我会百般不情愿地另寻位置坐下。那个坐在我的位置上的人,变成了我的观察对象。一待他们离开,我迅疾扑了过去。此时我就坐在那个皮椅上,由玻璃窗界定的视野看去,送外餐的男人回来了,正在快餐店门外换电池;而那个小个子姑娘从公交车站那边的站台穿行过来,身上穿的是日常的便衣。我心里蹦出一个惊喜的声音来:“呀,你又回来了!”她专心致志地往快餐店的门口走去,头发长长了,披散在肩头,一个蝴蝶发卡夹在她的刘海上。等我夹着书走下楼时,小个子姑娘已经换好了工作服,头发盘好窝在红帽里,动作依旧麻利,炸薯条,做冰淇淋,泡红茶,从柜台后的一角奔到另一角。待我开门走时,她正在对那个阿姨说:“这个是要带走的!带走的!你听到了吗?”阿姨哦哦地点头,等小个子姑娘走开去拿薯条时,又一次站到点餐的位置上来,问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先生,您要点什么?”(文/邓安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