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凤,就有凰。有公蜘,就有母蛛,由此推论,有煤老板,则必定有煤老板娘,据说他们都是辨证唯物论的产物。
我和煤老板娘的关系大致是这样的:煤老板管我们,煤老板娘管煤老板,所以很自然的,我也沦为煤老板娘管。
有很多人认为,这和煤老板娘直接管我是一样的,事实上,这是一个错误逻辑得到的正确结论,后者之间的关系更容易将男女是非搞混,从而让人想入非非,有了煤老板的介入,我会变得纯洁很多。
第一次见到我们的煤老板娘,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时我坐在办公室里打《龙之谷》,迎面而来的风里夹着“恍啷恍啷”一阵碎响,顺着楼下望去,看见一个身材削瘦的女人正拿着只鞋子往身旁的壮汉身上砸:“叫你翅膀硬!翅膀硬,翅膀硬……”尖锐的声音随着鞋子拍在人肉上“啪啪啪”的声响此起彼伏,仿佛在唱山歌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是我未来的老板娘。然而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事实,所以看见她时,我还未感到任何惊惧,只是观察到她身上异于常人的地方:
第一,除开脸以外,其他地方的皮肤全是黑的,这可能跟她早年苦难的童年密切相关。当然,这些限于我们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至于看不到的地方是白的还是黑的,那就只有我们的煤老板知道了。
第二,身材削瘦,以致于不该瘦的地方也瘦了。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嘲笑这种身材,直到后来苹果的设计主管Jony Ivy大肆宣扬他的扁平化设计,我才知道,曾经我们不以为然的东西,有一天可能成为时代的宠儿,站在潮流的浪尖上,我们不应该擅自妄加嘲笑。
仔细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这两个本属于男人的体态特征,纷纷落在了我们煤老板娘的身上了。然而我觉得,比我们煤老板娘更惨的是煤老板,我每次看到他那张忧郁的脸,就时不时地替他想:他每次跟我们老板娘牵着手一起上街的时候,会不会经常误认为自己是在搞同性恋?
我想我的人生之所以郁郁寡欢,大概和经常替别人操太多的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煤老板娘平时上班,简直严肃得不像话,在我们中文里,有一个专门的俗语来形容她这种人:静若处女,动若木鸡。
一个女人在婚后,通常会变得奔放、豪迈、热情如火,所以你很难想象我们的煤老板娘在婚前是怎样的死寂。我经常怀疑,如果世界上所有女性都像她一样沉默寡言,人类的繁衍将会成为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平日里上班,煤老板娘是从不叫我的中文名的,而是直接叫:“迈可儿(MIKE)”用的是饱含四川口音的四川英语,只要是个外国人,保证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她就是这样,凡是能用到英文的地方,绝不用中文。在餐馆里点豆腐,她从不说“点上一份豆腐。”而是说:“屁你死来上一份tofu。”搭电梯时她按了“下”键,她不说“下去吧”,要说“这是要够YD了吧”(据说这句话是在她听黄色笑话时学来的,所谓活学活用,大抵如是也),出去打车,她也从不叫“的士”,而是叫“泰克西,come on”,旁边脸色蜡黄的煤老板在这时会警觉地扯扯她的衣角,悄声告诉她少用“Come on”这种敏感词汇。更神奇的是,外国人听不懂的英文中国人居然听懂了,的士精准地停在了她的身边。
一个再严肃的女人,也会有兴趣爱好,只要你能投其所好,总能与之相处甚好。比如我就知道,煤老板娘很喜欢听荤段子。在她的世界里,唯有荤段子能将坚冰融化,将死水变活水,将少女变大嫂。
你们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差点就在档案的“特长”栏里,写上“特会讲荤段子”一项。可是我又是那么那么的矜持的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随随便便施展自己的才华。只有到有求于煤老板娘的时候,才会偶尔讲一讲,作为铺垫。大致流程为这样:
首先,你不能直接说“老板娘我要讲个黄色笑话给你听”,你应该显得略为矜持一点,同时保留着成熟人士所独有的谦虚谨慎,比如:“老板娘,我刚才在网上(注意,不是说我自己编的,做人要谦虚),看到个好好笑的笑话(注意,不是荤段子,做人要矜持),好好笑哦!你要听一下吗?”边说边“哈哈”大笑,说明真的“好好笑哦”。
这时,你需要密切观察其鼻翼扇动的情况,如果她鼻翼两侧开始轻微扇动,说明此时你已经刺激到了她的兴奋点,即使没经过她同意,你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荤段子继续说下去。但如果鼻翼没有动静,说明此时她心情不好,你基本完蛋了,只能另找机会。这个经验是我早年在看日本片时,分辨女主角的高潮与伪高潮时所得出的结论。
如果一个笑话不足以打动煤老板娘,那么就讲两个、三个……直到她笑得前俯后仰、脑袋开花,就可以在不经意间透露一点点信息:“老板娘,我妈生病了,我每个月的工资都汇回家了,眼看着这个月还没到,但我手上的钱已经用光,你看能不能……”此招屡试不爽,从未失误。
煤老板娘平时最爱做的事是购物,她经常买各种各样的牌子货,在我身边炫耀。有一次,她买了件美特斯·邦威的T恤,回来得意地向我炫耀:“知道什么牌子吗?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她后来果然就不走寻常路去了,穿着那件T恤就每天横着走路,再也没有正常过。
“哦,听说过,国际牌子,多少钱买的?”我安慰她。
她一本正经地道:“要算,也算不上国际牌子,129买的。好看吗?”
我当然说好看。
“咦,你这件什么牌子?”接着,她指着我身上的ARMANI道。
我笑着向她解释:“一个土鳖品牌,中文名叫‘爱吗?你’。”
听完她轻蔑一笑:“是有蛮土的。”接着又兀自兴高采烈地摆弄着她手上的“美特斯·邦威”去了。
我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做人得体、顾全大局,只要能保全领导的面子,哪怕是指鹿为马、颠倒是非,也在所不惜。
因为我知道,如果煤老板娘心情不好,连累的不仅是煤老板,还有离她坐的最近的我。所以我得悉心照料她的心情,好像照顾西汉女尸一般,担心被风一吹,所有的东西都化成灰了。
跟服务于煤老板不同,安慰煤老板娘的心情是我日常工作之一。安慰煤老板娘工作之简单,简直超乎人的想象。因为我得出一个规律:你只需重复她所说的话,再将她的疑问句改为陈述句,便能很好地起到安慰人心的神奇作用。
比如她说:“迈可儿,我今天心情很不好。”
我就回答:“嗯,看得出来,你今天心情很不好。”
她说:“迈可儿,你看我是这次剪的头发好看,还是上次剪的头发好看?“
我答:“嗯,这次剪的头发好看。”因为你上次剪的什么头发我已经忘记了(当然我将这句话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迈可儿,你当时也在场,说是我错了还是副总错了?”
“嗯,是副总错了。”
如是等等。
煤老板娘也不总是心情晦暗,一蹶不振。一个癌症患者尚有治愈的时候,煤老板娘自有心情绝佳之时。比如:收货款的那几天,她的心情就很好,这和我们认为发工资日是一个月中最开心的一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每到收货款,煤老板娘总要画上浓浓的倒钩眉毛,涂上鲜艳的口红,喷上一斤”拆哪儿”五号香水,背上贵重的GUCCI包。包里装有煤老板娘的银行卡、支付宝,但她从来不用银行卡,也不用支付宝,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钞票。
回来后,她会小心地将一张张鲜红的钞票从包里取出,放在桌上,边“哗啦哗啦”的数,边唱着百年金曲:“钞票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使人,红得使人不忍离去,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每数几张就要拿舌头舔几下手指,以起到润滑的作用。开始的时候还好,舔一下能数好几张,到得后来,口水的质量随着产量的增加急剧下降,数一张就得舔上好几次,再后来,她恨不得直接将钞票送进嘴巴里吃掉。
等到每张钞票都沾满她的口水后,她会“啪”的一声将钞票悉数拍落在我桌前,说:“迈可儿,你帮我数数看,数字对不对?”
我只好寻着没有口水的另一端数。等我数完,那真是大块人心,你可以看到,她恨不得要站起来跳个舞,那种高兴的劲儿,简直比看了一千个荤段子还带劲。
她一高兴,就会跟我讲起她年轻时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迈可儿,你说这人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像我年轻的时候,别说这些钱,就是比这多十倍的钱,我也没放在眼里(注意这时鼻孔已朝天)。我年轻的时候,打牌都是几十万的挪来挪去。九几年的时候,几十万,你能想象吗?相当于现在的几百万了,那时我有时候一晚上就赢这么多钱,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不是我吹迈可儿(可是我感觉你已经在吹了),那时如果我想要,买下我们四川的一条街都没问题……”
故事讲到后来,越听越神奇,我权当科幻小说一样听。但是,她话中所说的人物、所发生的事情,我统统都不认识、也没见过,查无对证,所以只好信马由缰,由她一次性吹个够。期间,我还得时不时发出“哇”、“老板娘你好棒哟”之类的惊叫声,面部挤出各式诧异的表情,以配合剧情的需要。
或许是人到中年容易健忘,或许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吹嘘,我不知道煤老板娘知不知道,总之,我知道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跟我说这事了。比如,在我写这篇文之时,她已经是第二十七次遍在向我重复这个故事了。
趁着她还没说“都是来得太容易,年少轻狂不珍惜呀”这种垂头丧气的话,我将这篇小说奉献给她看,问她:“老板娘,您看,我这文章在网上发表,合适么?”
煤老板娘将纸捧在手上,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说了句:“哟,忘记带眼镜了。”随即又去抽屉里拿老花镜。
她戴好眼镜,又看了二十分钟,表情严肃得要死,我想这下可完了,没法发表了,不料她连连叹息了几声:“哎,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着两眼一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好一阵,才不无伤感地道:“不过,迈可儿,告诉你吧,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觉得土鳖,觉得这个世界黑暗一片,只有我才能拯救……”说着她话语一顿,陷入记忆的长河中无法自拔。
为了确认她没有被淹死,我忍不住凑上头前去试探:“那,后来呢?”
“后来的后来,我也成了一个煤老板娘!”
她轻叹一声,气若游丝。(文/万方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