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二十一岁时在北京官署中陪伴父亲时,与友人钱氏一同悟道,想到古人格物致知,说一草一木之中皆蕴含道理,若要成圣贤则要能格天下之物,于是两人便约去院中“格”竹子,钱氏三日之后劳神成疾,不得不放弃。王阳明自己去试,七日后也苦思致病。
我以前曾想,要去格物格到发大病,这是怎样的一种神经错乱啊?当时我在写论文,清晨常去运河边散步换换脑子,恰逢春光明媚,万物照眼,每一种植物都在太阳下轻易地奉献出自己的秘密,叶脉上七色的透明光滴里毫无疑问蕴含了生命所有的奥义,而单凭喜悦之情似乎就可以领受其精髓。我想着不快乐的、问竹子要道理,最后却陷入死胡同而病倒的王阳明,觉得搞理论的人是那么的傻而固执。
如今我在杭州这一个超出常理的溽暑底下迅速而不快乐地吃着冰淇淋,因为过了午休就得回去上班,而且我的心里还记挂着某种不可能属于我、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并因此而郁郁寡欢,就像那些因为各种理由闹任性的完全不可爱的孩子。这不是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它绊住我的情绪,让我甩不掉痛苦,但是任凭再努力地想与念,在现实中都完全没有任何作用跟变化。我知道自己给魔怔住了,头上的大树在爽朗地唱,满地光斑蹭我的脚,突然间我想起了王阳明。我和那个为了被格物给憋掉的他,有什么区别?我迫切地希望一个身外之物带给我之前得不到的乐趣,或是失而复得的天堂。王阳明迫切地希望一个身外之物告诉他世间万物的道理,让他超凡出尘。
我的一个朋友拓养了许多猫,他为了自由的缘故一直没有阉割它们。我之前也明白他心里想不开的道理,那是从人的角度去考虑的:你能做一件事但不愿意去做,和你不能做,是两回事,猫这样的自由也不应该被剥夺。但是后来我也请教过几个养猫的朋友,他们说其实母猫要生很多小猫是非常辛苦和伤身的,而且猫的交配过程也带有疼痛,阉割手术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反而是为了猫的实际情况而设的。我也曾把这些告诉过他。前天拓半夜还没睡,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刚把家里的公猫阉割了,在照顾它。他心里仍很难认同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从不阉到阉,他考虑了大概有一年。他试图为猫着想,还原猫的意愿。但,猫的问题是:它们的能与不能和愿与不愿,并不能有选择地联系在一起。后来他有点失落地说:“基督和佛陀他们真伟大。他们也是想这些身边的困境,但却领悟出了令人超脱的轨道,而我们却不能。”他也是为了一件事而执着,还寄望能通过自己努力的思考从这一件事里获得超脱。但是没办法,超脱和领悟往往只有在我们放下的那一刻才会到来。执着自有其力度,但只有在某个轻松的时刻,就像春天我感受到的万物一样,我们才能享受生命不言自明的真谛。但是执着的当下,我们如何能对待执着?
那个春天樱花盛开,我的另一个朋友娘子和我一样,都在苦熬着论文。那种心理状态很难还原,大体就是每天都绷着这一件事,但是做不出多少,因此其他事情也统统做不成,那叫一个难受。樱花树春雪一般就在她家楼下纷纷扬扬,但她只能透过玻璃拍一张照片,却无心下楼玩赏。后来她发微信说:“如此佳季,老朽却关在房里拼字数。又一想,几天花开,几天花落,明年它又开,再落,它管自己自在,哪管你看不看,老朽也自在了。”当时我对着繁花点了个赞,却想不明白她怎么就心里落拓,错过花期也能释然。
我一直困惑,以为自己住在这个世界里,后来才知道,我住在这个皮囊里;我原来以为我看见了世界,后来发现是我的眼睛看见了这个世界。我之存在,和我的皮囊、器官并不是完全等同的。感觉器官代我探测,但它并不就是我。就像在洗澡时,我终于明白我擦洗的是和我平时擦洗的皮具、衣物类似的东西,我对它的清洁应当像我清洁某件物品,而并不是以为自己洗干净了。
王阳明悟到了:心外无物。应该是,不要把你的心绑在外物上,不要自情自愿地被绑架。不管那个人、那件事如何,其实它都可以和你的心全无关系,或者建立关系,一切取决于你自己的愿与不愿。我希望得到而不能,这与对方毫无关系。希望把你绑住,与你建立某种关系,但你不懂放弃关系重新去看待自己的希望到底有无希望,而只是徒然地紧紧拉住这一念。任凭对象的阴阳变换、忽是忽非改变自己心意的形状,随后为之欢喜痛苦,这终究不是根本的办法吧。
无数次我们要用功不唐捐来安慰自己,无非都是想重新明白那个道理:活在当下。这一刻做了也罢不做也好,都释放出当有的行动,不去想,其实也因为之后的结果早已不在我们控制之内。即使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好东西,但它们都不属于你,而且不用你灌溉不用你负责地好着,那你也只好就这样看看、转转,暂时换颗心,动动念,然后再回到你的花圃,去对着无人可替代、独属于你的磨难和幸福弯腰松土。(文/cheesefl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