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一个关于妈妈的故事吧。其实也和妈妈没有特别大关系。
妈妈姓纪,大家都叫她小纪。小纪特别美,反正从小到大人家见到我们母女都说,这妈妈比女儿漂亮多啦。除了好看,小纪身上还有种特别的爽朗,也很能干。我从小身边就有好多叔叔,明里暗里的喜欢她。
今天要讲的就是其中一个。
汉桥叔叔是我们的邻居,原来住在居民区,我们买了整个顶层,打通了。他住在四楼,左边最小的那一户。那个时候他还很健壮,是警局的缉毒卧底还是线人什么的,反正黑白两道走,挣着点玩命的钱。
他爱人是个很朴素的武汉女人,我叫她芬芬阿姨。她不好看,个子瘦瘦小小的,但总是很和气的样子。他们常吵架,整栋都能听见。他们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不了两岁,爸爸看他们家可怜,后来听说他儿子毕业了找工作没下落,就要他来我们家当了司机,这样两家联系就密切了起来。
他应该算是喜欢小纪的男人里最殷勤的了,因为没什么钱,所以总是鞍前马后围着小纪转。我高三的时候,父母分居了。小纪陪我住到了学校对面租的房子里。汉桥叔叔几乎每天都过来,买很多我喜欢吃的菜,来了就直接进厨房。他做的孜然脆骨超级好吃,妈妈看我喜欢吃,也就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线人每次案子破了都会有一笔酬劳,说多也不多。他拿了钱总是第一时间跟我打电话,说要去最好的餐厅请我们吃饭。他知道从我下手小纪才不会推辞,也知道从吃的下手我才不会推辞。
那个时候大概就已经懂点事了。他总是说你们随便点,但每次我都只选择最便宜的菜。我不想看到他结账的时候,有点窘迫又装作格外豪气的样子,我知道他是怕小纪瞧不起。实际上呢,小纪也是瞧不起他,但女人嘛,利用这种喜欢,享受一点指挥别人的特权,也没什么不对的是不是。
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规律,你周围的人对待你朋友的态度,其实完全取决于你对他的态度。这道理在任何时候,什么婆媳关系,同事关系里啊统统适用。小纪总是使唤他,于是我狐假虎威的也没闲着。
有一次朋友的摩托车被收进了交管所,无牌无照无驾证。我打电话要他帮忙。我记得那是七八月份的夏天,特别热。他顶着大太阳从汉口坐公交车到武昌,到处找领导批条子,去对序列号,找合格证,反正是折腾了三天,最后还花了两百块才把车子取了出来。
现在想起来,其实挺不容易的,他只是公安系统里最最底层的那一环。可因为他总是拍着胸脯说在硚口区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我当时也就没太把这情记在心上。
再后来等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发了脑溢血。知道这事的时候正好是十一假期,他爱人打电话给小纪,说想借点钱,说过完年等房子拆迁补助下来了就还。小纪答应了,出于礼貌还是决定去趟医院,我就要她带我一起去了。
尽管我知道脑溢血是很严重的病,进病房的时候我还是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汉桥叔叔还昏迷在病床上,全身都插满了输液导管和检测仪器的线,头盖骨取了一块,为了方便日后的手术,于是没有还原就缝合了。整个人骨瘦如柴,面如土灰,偶尔抽筋的时候还会翻白眼。
芬芬阿姨站在病床旁边,不停地帮他按摩,捏捏手捏捏腿,拿湿棉球给他擦嘴。因为喉咙里还插着导管,所以她要时不时用抽吸管,抽出喉咙里的积液。
小纪和芬芬阿姨简单寒暄了一下就拉着我要走,我当时站在旁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一直哭一直哭,她出来的时候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跟我说,真是一秒钟也多呆不下去啦,看着好恐怖啊。
当时我听着心里就特别难受,但什么也没有说。当时我就想啊,你看你把每个月的工资都用在这个女人身上。你想尽一切办法讨她欢心给她发肉麻的短信,你有空就来找她帮她跑腿。现在你躺在床上。你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你甚至分不清谁是谁,她最多来看你一眼,还被吓走了。你图个什么呢,你天天骂你的妻子,和她吵架,她甚至没有吃过牛排。如果你现在可以睁开眼,会不会觉得自己以前很可笑呢。
后来寒假住在爸爸家,听说他醒了,就买了点礼物去医院看他。他还是没有什么好转,只是会哼哼和用唯一能动的右手到处抓。我陪着芬芬阿姨给他按摩,阿姨不知道我们之间其实很熟悉,我也装作一副只是出于同情心才来帮忙的样子。就在那几天里,我想比我这辈子领悟到的事情还要多。
芬芬阿姨告诉我,她说汉桥叔叔脾气可暴了,脑溢血发作的时候他们正在为谁去添饭的事情闹冷战,冷战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未必你还要我喂到你口里?
说这话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看啊,现在真的要每天喂到他嘴里了。
我看到桌上的保温瓶里,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汤和饭菜。她每天五点就起床准备一天的饭,用研磨机搅拌成糊状,再用针筒一点点的打到通往胃的软管里。
她居然为此觉得愧疚,把造成这不幸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觉得都是自己一句话咒得他真的成了这样。
她当时拉着我的手说,要是还能回到那一天啊,我真宁愿以后的二十年,我天天都把饭菜喂到他嘴里吃。
即使到现在我想到这句话,都会呆在键盘面前,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这才是夫妻吧。虽然你脾气很坏,没有给过我什么好的生活,还总是跟我吵架。但如果需要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来弥补,我一万个宁愿受苦的人是我。多久都没有关系。
只求你好好的。只求你好好的。
故事就是这样了,我上个星期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能说简单的句子了,但意思总表达不出来。只有芬芬阿姨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就是要抽烟,手捏捏拳头就是要挠痒痒。她总是自言自语一般对着空气问问题,然后不等他反应又自说自话地替他回答了。她像孩子一样哄着他,说你想要这个,这个不能吃呀。
汉桥叔叔见到我时已经叫不出名字了,我陪他坐了一下午,他一直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明白。总是依依呀呀的,最后再长长地叹一口气。最后我终于零零星星地听到几个词,他说,摩托,没事,然后又拍拍自己的胸。
我一瞬间明白了,他是想说,摩托车再出事了也没关系,他能搞定。
芬芬阿姨在一边看着,说这个我也没看懂啊。但她笑了笑又说,不过能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至少老天爷把人留了下了不是?那一刻阳光从厨房透进来,打在她身上。我觉得她特别美,真的特别美。
临走时她开心地跟我说,我们的拆迁新房马上装修好了,到时候叫上你妈妈一起来做客啊。我连声说好。
等她关上门。我下到三楼的时候就忍不住坐在台阶上,开始失声大哭。
你知道什么叫爱人吗,你以为你拼了命追逐的那东西是爱情吗。
不是,那是你的欲望,你的憧憬和你的贪婪。
而最后留下的,才是爱情。(文/颜茹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