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网络上看到过一个不知名的作者写过窗帘,写得真好,大意是说如果一间房有窗帘,就能时常看到一些平常不容易看到的事物的形状,比如说风,日光,还有月亮,以及另外一些说不太清楚的东西,比如很古老的男女的痛苦和告别的情形……。我为这个作者的表述而出了神,并开始注视当时的窗户,发现它确实没有窗帘。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茶很香。与此同时,我觉察到也许有一些东西我曾经错过但之前并不知道。这杯茶的香气从它出现在我的嗅觉中到它进入我的意识里,大概用了十多二十年的时间。因为我喝茶的时间就有这么长。但在此之前它只是一杯饮料而不是别的,就像窗帘只是一张遮光的布而不是别的。它像一个屏蔽,与生活里众多的事物一起构成屏蔽,是我与生活本身之间的屏蔽。而突然有一天它豁然开朗了,好像一种唤醒,一种照见。
对我来说,这也算是发现了一个秘密,就像一个吃素的人忽然发现味觉变得敏感,一个夜行的人忽然发现视力变好,一个成长的人发现心变静了一点点,静得可以觉察一些以前熟知而无感的东西了。吃素、夜行以及成长的好处,在“发现”的这一刻被感谢。茶香氤氲,我把好友寄给我的几种绿茶分别放在几个杯子里同时冲泡,区别它们最后的那一点甘。我觉察出了这区别。在敬亭绿雪和桐城小花之中我尝到不同的甜,前者显然坚朗得多,后者则委婉一些。如果用省力的比喻我会说后者如邻家女生,但事实上这样的比喻太潦草。它的意义只在你喝的时候,你喝它,你便说出了它。
我想象一棵茶,在远方某座山中生长,在风中摇动,在雨雾里潮湿,看见了天光,云彩,驻留过露水,或许还有一些什么气味,比如说泥土气,或者就是它旁边的其它植株的气味,或者干脆就是它所在的纬度上那个太阳的气息……。是在春季采下它,还是秋季?是在簸箕上蒸干,还是在大鼎中炒干?我想到一个词:一茶一世界。为什么禅思总与茶分不开干系呢?除了因为,一杯茶、甚至一片茶叶身上携带的记忆、故事和气质,大概也因为茶的香气,向内,无迹可循,飘忽不定,在澄澈中混沌。它是一层又一层。
并不打算说茶像生活里众多的小事物那样提醒我发现了细微的美,比如像雨水打落的紫荆有多么像丝绸般的花瓣,如此等等。很多时候,茶作为一种风雅的事物变成某种精致生活的标志,而我其实希望它离娱乐性效果、消遣性效果远一点。我希望茶香引我向内,给我加倍的宁静。
所以我想象最好喝茶的场景应该是枯索一些,它可以对饮但最好不。那一杯让我感谢的茶,是因为它让人想起很多,你有很久不曾看闷片,看闷书,如同潜入水底……了,你有很久不曾静坐,沉默,愁眉不展但不急于展了。
林语堂说可以一起喝茶的人不多,不能是自以为通人,妄谈国事,不能有粗俗妇人,不能有小儿啼哭。但我觉得林语堂还是过于宽容了。我们楼下有个茶叶店,茶香千万,可以供人不厌其烦地试饮,自从我喝出茶的香之后我便依恋那个地方,但每次我都希望老板可以更沉默些,在我心情不佳的时候他可以不对我作关切的问侯,不要让我回答“你怎么了”这样无解的问题。这些,对茶带给我的,都是很致命的破坏。
有个词叫香氛,说的似乎是香水,但“氛”字实在很对,茶的香也确实应该是一种气氛。分享同一杯茶的人,必须是有默契的,就算过往互相陌生,也应该在此时有颖悟,能在同一种香气里心绪相通。看过一些关于茶的故事,比如张岱凭着一杯茶便与闵夫子结为至交,又比如陆羽的老师能在无数的茶中认出陆羽冲的那一杯,这些说法神乎其神云里雾里,让人半信半疑。但我是信的。也愿意信。信那种知音的笃定感,相信从某个细节上认出知音的直觉,知音这回事就有这么神,有时仅仅就是一杯茶的觉察,不足与外人道也。(文/陈思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