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说我们做学问的人要耐得住寂寞,可这寂寞究竟是什么?一个宅男跟刚认识的女网友说自己的日子寂寞单调,和我对认识多年的女性朋友说自己的生活寂寞单调,意思肯定不一样。宅男可能是在求合体,而我只不过想说明我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不想被扰乱而已。昨晚半夜睡不着,用手机上自己博客,看到07年暑假写的一篇《论寂寞》,突然心生感慨,那时视为寂寞同道的陈椰兄,现在已经和我在同一个学校读博,而我们的另一个朋友,鸿慎兄,放弃了辛辛苦苦三年读来的硕士学位,重回北漂生活,景海峰老师苦言相劝,让师弟替他修改毕业论文,让他回来答辩,甚至说如果不够路费可以替他报销机票,如此爱才,可他依旧不回头:“这一切只是形式!形式!毫无意义。”我想起他年前和我说的,清华不纳他做博士,那就考个北大西哲硕士,重新读起。我很想说,你已经年近而立,何必执着,终究不忍说出。
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理解他的选择,他和陈椰兄一样,并非长子,家中一切有叔伯长兄张罗,只顾苦心求学便好,如今虽时运不济,以他的才学锋芒,鸿鹄之志,他需要的只是京城某学府的一个顺理成章的赏识而已。我就怕他个性刚烈,狂字上身,受不了一时委屈,最后又是拍桌子走人;还怕他耐不住孤家寡人的寂寞,又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终于斗志磨灭,回归天伦,学问之途就此断了。
为学者耐不住寂寞,可为利所蔽,可为权所迷,可为名所锢,可为情所苦,世人皆以前二者为蠹,盖因谋利谋权害的是往往他人,为名为情害的常常是自己,然为利所蔽为权所迷者,早已不存真心为学之念,故危害之巨者,一在名,二在情,轻则心思受扰,重则万劫不复。
我有个香港的朋友,Calvin,比我大七岁,在美国杜克大学读博,去年他回香港后顺道来深圳看我,期间谈起一些俗事,他说,他以前的同学早已买车买房结婚生子,只有他一个人还在读书,我问,你后悔不,想不想重头来过,他看着我,顿了一下说,有时有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这也是“名”,“名”不仅仅是名声、赞誉,还包括身份、头衔、光环、标签……别人有的这些你也想有,其实有了对你来说意义也不大,这就是为名所锢。在我本科还没毕业的时候,我有两个做艺术的女性朋友已经和我说现在年收入基本过百万了,我当时想了想,这对我来说几乎一点意义也没有;两年后某朋友回国在一家基金公司上班,年收入肯定不值百万了,我除了为他感到自豪,并不是特别羡慕;其他诸如成家立业,美人在抱之内的事情也对我完全没诱惑。不仅他们拥有的内容我不羡慕,连他们以此换来的“成功人士”头衔我也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经常跟人说,你要羡慕那个就不应该来做学术。
但是不是没有东西能困扰我?不是的。做学术有做学术的江湖。中大的传统很好,重实在不重虚饰,在这里发论文绝对不是可以炫耀的事,我在系里认识的一些学问做得很好的师兄师姐,基本不是论文大亨,有的临毕业才匆匆把要求的论文发了。然而听到和你同级甚至比你小的人发了论文,有时你心里也不一定好受,毕竟将来找工作,那就是实打实的筹码;不仅这个,有人出国读书,你心里也肯定有失落,因为你没法给自己找借口说自己外语不行,你只能怪自己当初下不了那个决心,五六年的时光,你放不下家人,放不下汉语,放不下这里的一切;心态不好的时候,连有人出国交换你也会怅然若失。
还有一些江湖外的事,只涉及你自己的历史。
作为一个曾经有过文艺历程的学术男,即使在坚定了自己的学术道路后,依然无法忘却文艺的魔咒。我有过挺长一段时间博客歇菜,因为我说过,哲学和文学,我没法同时做这两件事,不仅没法一边看哲学一边写作,而且没法在一天里既看哲学又写作。在博客歇菜的时间里,我也不敢去看一些欣赏的作者的博客,不是怕受打击,是怕自己那过分要强的自尊心受刺激,非要一较高下不可,当年我和彩芬就是这样,互相刺激互相进步,现在我怎么也不敢了。我的目标早已不在这里。
毕业两年的时间里,有两个朋友的诗上了《中国诗歌》,有一个同学出了两本诗集,还有一个师弟出了几本小说,他们都是我以前的文友,大家惺惺相惜过,我不能说我对这些都不在乎,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这是对写作搞创作的人说的,对搞学问的人,出名太早往往不是好事,思虑不成熟甚至不守规矩,总有一天要遭清算,汪教主就是最好的例子。中国就是有些人把搞学问看做搞创作的一种,我也犯过这种毛病,但创作是虚构,虚构是不需要负责任的,学术是立言,立言则要慎之又慎。
我可以预料到,未来五年或十年的时间里,我会有越来越多的朋友脱颖而出,而除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何增长以外,大概不会有多少人看得出我有什么进步。读博是一种单向度的宅,除了少数的课程和读书会,你没什么机会接触到什么人,接触到了也是刺激你的,定力不好,你就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了。
我认识的师兄里有现在在做生意的,有一心准备毕业考公务员的,我不敢说他们迷失,也许在他们看来这相当于回头是岸,一位师兄出去走了一遭,特别有感触:做文科教授,上课做讲座编书搞课题,杂七杂八加起来,一年顶死20万,20万怎么够花啊?那就是巅峰时期的收入,在此之前不知道要累死累活熬多久,如果还拖家带口,这日子怎么过啊?你对得起人家姑娘吗?后面我半开玩笑地说:这你在读哲学前不是早该有心理准备了吗?他一拍大腿说:可搞哲学也实在太不赚钱了。
也是师兄说的那个原因,我一直觉得读文科博士就该有一辈子打光棍的觉悟,无牵无挂,穿梭于人间与象牙塔,既可悲天,又可悯人。但这种生活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过于严苛,抛来性需求不说,情感的需求也是难以满足的。前阵在人人网流行一个状态:博士同学都在搞暧昧,研究生同学都在找对象,大学同学都在准备结婚,高中同学都在准备生孩子,初中同学都在给孩子找幼儿园,小学同学的儿子都能去打酱油了。就我了解来说,这些显得既滑稽又真实。前阵春晖楼上的宿舍有位博二的上吊,据说是感情问题。为情所苦,以至于万劫不复,这似乎不符合博士严肃理性的形象,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周围的博士,一些年龄比较大的,已经结婚或者处于准结婚状态的不待言,和我年龄相近的,没谈过恋爱的也不在少数,对于这些将理想主义贯彻到底的朋友,我有时是很替他们担忧的。
事业理想主义和爱情理想主义是经常冲突的,并非说人不能有两个理想甚至多个理想,也不是说事业与爱情不能兼得。假设我们把某种事态或活动当做一种理想(这里的理想可作目标解),为了实现这种理想,你就得找出最佳的实现手段和维持方式,如果你有两个理想,那你就得有两套实现手段和维持方式,这两套实现手段和维持方式未必是能完全协调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我既想交表又想去借书,那我就找出一条路,既经过文科楼又经过图书馆,这样我交完表就可以去借书,两种目的都实现了。但理想之所以为理想,就因为它们不容易实现,比如你现在想当一个哲学教授,最佳的实现手段就是读研读博然后找个高校任教,从讲师升到副教授再升到教授,这个大的理想包含了一个个小的目标,每个目标的实现都需要倾尽全力,而且还未必能成功。假如你现在还有一个理想,就是找一个志同道合又温文美丽的伴侣,和她一起过有德性的生活,那你首先得在和你一样读哲学的女生里面找一个温文美丽的,再把她追到(如果她有男朋友或丈夫就把她抢过来),毕业后还要劝她留在你所在高校的城市,否则感情无法维持,以后你全心为学术奉献的时候,你不能要求她为你牺牲事业洗衣做饭,那样会不符合男女平等的道德立场,你也要保证你们彼此忙于各自的学术理想时依然相敬如宾,感情美满。你好好想想两个理想同时实现的几率有多大。你也许会说:那我就只实现一个好了,另一个就让它保持一种理想,那就意味着你可能是个拥有幸福婚姻的哲学行外人,或者是光芒万丈的离婚哲学家,因为如果理想主义是一种宁缺毋滥的姿态,那没理由希望一个事业理想破灭的哲学研究者继续从事哲学,也没理由希望一个爱情理想破灭的男人继续保留婚姻(如果你一辈子都没找到符合第一阶段条件的女性,那你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孤独一生的哲学家)。理想越脱离现实,它的实现几率越低,两个脱离现实的理想,想完全实现的几率就更低。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事业理想主义者在爱情上往往是现实主义者,反之亦然。
有句话叫:“板凳坐得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我将其改作:“板凳坐得十年冷,爱情不说一句空。”与诸位学术男,尤其是希望将学术作为志业的学术男共勉。(文/cam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