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

我第一次见到花朵是大一。军训，学校狠心地在报到后就把我们送到了部队。
正值重庆的夏天，三十多个人挤一个房间，抢一个水龙头，吃一盆没有丝毫油水的大锅菜，把所有人都折磨得怨声载道，每天下完操站完军姿回到集体宿舍就骂教官骂部队骂学校。
花朵是学姐，是因为大一的时候入学晚没能赶得上军训，所以随着我们一起补军训。
她是唯一一个不抱怨的人。
花朵一看就不是城里人，这句不是贬低，而是事实。
她的长相也确实只能用一般来形容了。皮肤黑黑的，手也很粗糙。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
她扎一个马尾，用红色的头绳，上面还有一个褪色褪得差不得的蝴蝶结。
她看起来总是傻乎乎的，对每个人都笑，军训都是穿一样的衣服，肥大又不舒服的外套，还有丑得上档次的胶鞋，有时候回来累到不行，就有学妹撒娇，哎呀花朵你帮我洗下衣服嘛。对对，帮我也洗一下。顺便帮我也洗了好不好。
然后撒娇的声音就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花朵就傻乎乎地笑，说，好啊。
为了不耽误我们接水洗澡，她只有在我们都洗完澡以后才洗衣服，很多时候一洗就是好多件，所以一洗就洗到半夜，还有学妹抱怨，谁在外面一直弄水啊那么吵。她就把水放到很小，动作放到很轻，小心翼翼于是就更慢了。我睡靠窗的位置，我趴在床头看她，刚好对上她的眼睛。于是她又笑，轻声放大口型问我，还不睡啊？我摇头。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睡不着。于是又翻起来跟她说， 等你洗完，我们聊聊天。
她可能是有点出乎意料，愣了一下然后猛点头说好马上。
这是我跟花朵的第一次交流。
之前我没有让她帮我洗过衣服，帮我带饭，帮我请假，帮我接水，也就是住在一个三十多人的寝室的这端和那端的泛泛之交。
而因为这次的聊天变得不一样。
她蹬着梯子趴在我的床前，看着我。
我说你干嘛？上来啊。这么站着多累。她摇摇头说不了，我脚挺脏的。上来吧，没事儿。我拉她的手臂，于是她就特别不好意思地怕上来了，还是把脚伸在外面。
我说我是四川的，花朵姐你家是哪儿的？
她说，山东的。都说四川女孩子漂亮，我们学校的四川女孩子也都真的长得好看咧。你们一个个都长得小巧玲珑的，不像我五大三粗的。
我说，哪有，我特别羡慕你们的身高，我们那边的女孩子普遍长不高，大长腿什么的这辈子都别像了，但是好在，我们那儿的男孩子也普遍长不高，哈哈哈哈哈。
我们两个人就轻声捂着嘴笑。
我说你干嘛要帮她们洗那么多啊，又不欠她们的。每天洗到大半夜连声谢谢都不说。
你们都比我小，洗个衣服也没什么，举手之劳，这点事儿有啥好说谢谢的呢。再说了我在家要洗一大家子人的呢，这点算啥。
于是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天晚上我就问了她很多学校的事情，比如学分，比如选修课，比如社团之类的，没涉及到什么太私人的问题。
但是从此就熟络了。
花朵对人好。
只要不是花钱的事情她都愿意帮人，处处为别人着想。
军训的时候学校领导假惺惺地来慰问，每人发了一盒牛奶，我因为在军队吃得太差，所以当天胃疼得厉害，就没去，花朵把牛奶给我带回来。去楼下等了很久等到了开水，拿上来把牛奶放在开水盆里，把牛奶热热给我喝。
我有时候跟朋友出去吃饭，她会问我有没有选修课需要上，需要的话她就去帮我答到。
在信箱看到我的信就一定要亲自拿来宿舍给我。
她的三餐是固定的，早上馒头开水，中午一份米饭加一份素菜，晚上又是馒头开水。有时候看不过去了，邀请她一起去吃饭，她从来都是找各种借口推辞。我想了想可能是害怕太贵，于是我说我请客，也还是推辞，实在拗不过我的撒娇才会去，什么都不点，总是让我点，我问她要吃什么总是说都可以。
我忘了是什么日子了，天气很冷，我打电话给花朵宿舍的女生，因为她手机停机了。她只有一个只能发短信打电话的手机。而且经常停机。我说花朵姐我们去吃火锅吧。好冷哦，我请你。
她说不用了我吃过晚饭了。
我说现在才几点啊，食堂都没开饭呢，赶紧来吧，我现在就在外面，你不来我就不走了。
我要了几瓶啤酒，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就喝得有点亢奋了。
于是我就跟她说起我喜欢的人，我说真的是个烂人诶，毒舌又冷漠，关键是对谁都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我说我真的好喜欢他，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说，总之一个字，就是怂。花朵姐，你呢？你喜欢的人呢？
她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啊。
我软绵绵地用手指向她，哈哈，你骗人。怎么可能没有喜欢的人嘛。真不够意思。
她捉住我的手指，对着我傻笑，说，真的啊，饭都吃不饱，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人？
然而这之后不久，花朵姐就有了一个男朋友。
是一个公司的负责人，参加一个什么捐助活动认识了花朵。觉得她出境困难于是很同情她。就经常帮她，这么一来二去就帮出感情来了。
我听说这个事不是从花朵的嘴里，而是从一些八卦的女生的嘴里，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你说是不是所有的农村人都这么见钱眼开啊？
——对啊，脏不脏啊，简直是丢了学校的脸。
——啧啧啧，据说还是个大公司的老板呢，你说我们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干爹啊？来，叫一个我听听，干爹~哈哈哈哈。
有次打水的时候后面两个女生在嘻嘻哈哈地议论这个事儿，于是我转过去狠狠地瞪了她们两眼。然后我去找了花朵。
我因为那段时间很忙已经蛮久没见过她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我完全没有看出来那些流言蜚语对她有什么影响，她还是往常一样地笑，往常一样地憨厚，就忍不住问了一句，花朵姐，你有男朋友了吗？
她点头，然后又非常诚实地摇头，她说不是男朋友，他有老婆。
那你......？
他对我很好。
嗯。
我就只是想找个对我好的人。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嗯。
然后我们沉默了很久。
那个男人确实对她很好。
明明不漂亮又不优秀的花朵姐，男人却舍得花很多时间陪，大概也是看中了她身上的质朴和善良，按理说这样的男人，混迹在身边的女人应该不少，但是却偏偏看中了最土最普通的花朵，谁知道呢，人心这回事，没人能掌握得了。
带她去吃饭。
给她在外面租了房子。
给她在老家修了一栋小洋楼。
送她弟弟读书。
经常买礼物给她。
工作结束第一件事就是回去看她。
她也对那男人很好，他要来的时候做饭给他吃，她说最开始她连很多食材见都没见过，虽然生在山东，但是长这么大都没吃过海鲜，很多蔬菜连听都没听说过，都是那个时候才慢慢知道才去学的。
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只要不想起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的时候。
学校旁边有家书店，有次她陪我去买书，我在看明信片，就看见她在旁边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男人看。于是那个男人就带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过来了，问，在这看书啊？
嗯，你也来买书？
嗯。这我女儿。幺儿，叫姐姐。
那女孩儿一副娇生惯养的样子，在讲电话，极不情愿地抬起头叫了一声姐姐。
花朵说，她长得真好看。
男人说，是吧，但是可让人头疼了，在家几天一闹。又不好好学习。
花朵笑，说那你们先去选书吧。我陪我朋友。
那男人离开以后，花朵跟我说，就是他。我，男朋友。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完全没了当初的不知所措，就是很轻很随意的语气，跟，我饿了差不多似的的语气。
她画了一点妆，只是一点粉底和睫毛膏，估计是不会画眼线，但是样子和当初，也有了很多变化。
由于男人的大方和出手阔绰，花朵在我看着这一年内，对钱的态度变了特别多。
她从最开始什么都舍不得买，也不逛商场的人，变成了看到什么都舍得买的人，她买了一堆化妆品，让我教她化妆，让我陪她去买衣服，买什么都多买一套来送我。
人靠衣装，最开始穿着漂亮衣服看着都别扭的花朵，真的越来越像花朵了。
二十几岁的姑娘，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光是这股青春的劲儿，就能够让人目不暇接了。
花朵以前看起来不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因为太善良太憨厚又太土气，青春的事情，跟她没有一点关系。旅行，美食，拍照，恋爱，游戏，都是跟她完全没关系的事情。她的世界里，只有馒头、素菜、兼职、自卑、和不说出来的明白。
她从前被生活压得太累，累到连梦想都不敢有，连喜欢这种情绪都觉得是奢侈的。
然而花朵没变的还是和善和温柔。
不管她现在用钱有多阔绰。
不管别人在背后说了她多少坏话，不管她知道对方有多看不起她，她都不会给别人脸色看，对谁都礼貌，对谁都温和，什么忙都愿意帮。
每天下课有保时捷来接的岁月始终是不长久的。
这一天终结在有一天英语课的时候有个女人冲进教室，拿着一张照片，问，谁是花朵？
有个同学不明状况地指了一下花朵，于是那个女人上去就直接揪着花朵的头发开始劈头盖脸地用包往她脸上砸，骂道你这个骚货狐狸精，勾引我老公，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贱人骨子里就是贱人。
和电影里那种场景一模一样。
有转折的是，实在有同学在这时候看不下去了，就去帮花朵。硬是把那个女人拉开了。整个过程中花朵一下手都没有还。只是把那女人拉开以后，花朵顶着乱糟糟的发型，拨开刘海，看着那女人，笑了。是真的笑了。
我知道这个事儿是第二天，下课后我去宿舍找她，她居然去上课了。我等了几分钟，她回来了。
她真的已经算好看了。画了很精致的妆。但是还是脸上有明显的淤青，嘴角有点小伤口，她笑着来拉我的手，说你最近是在忙什么啊都不来找我？
她说你看她凭这张照片都能找到我，是不是神了。
她把照片递过来，应该是花朵入学的时候的证件照，一寸红底，扎着一个马尾，土气又憨厚。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问，痛吗？
她摇头，说，真的，一点也不。
然后这以后见到她的时候就不多，时间总是不能碰到一块儿去。我忙的时候她闲着，我闲着的时候她忙。
就这样，下一次再正式聚，是她走之前。
她和那男人分手，他觉得对不住她，于是说现在反正学校闹这么大，你就去国外念书吧，费用我都包了。
她请我吃火锅。她说，我现在就在外面，你要是不来我就不走了。
和我当初说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这次是她点的菜，不同的是这次我让她先点，她点了，把我上次点的我爱吃的，全部都点了，一样都没落下。而且要的啤酒的牌子和瓶数和上次一模一样。
她喝得满脸通红，不停地跟我说话。
她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特别羡慕你，你们城里的女孩子和我们农村的就是不一样，教育不一样，环境不一样，见识也不一样。我怎么隐藏都隐藏不了自己的见识少，自己缺钱花。军训的时候，你让我去你床上坐，第一次有人让我去她床上坐，你的床单就是我以前特别想要的那种，女孩子的床都应该是那种，但是我们农村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只要垫上谷草，随便一铺就可以睡了。
我来重庆前，就很多人说重庆的火锅重庆的美食。但是我想都不敢想。我家里的老房子住了几十年了，摇摇欲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塌了，我大学的学费是贷款的，弟弟每年为了学费都要哭一场，我怎么能想这些。但是你带我去吃了。我人生第一次吃火锅，是你请客的。
他第一次送我礼物，就是那个捐助活动，别人给他献了一束花，他嫌懒得拿，顺手就给我了，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收到花，我以前也没收到过什么礼物。谈恋爱是你们这些城里女孩子的事儿。
我以前是哪种人你知道吧，买支笔都要比较半天，因为很多东西对我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要买很困难，所以我就必须比较，想买到最好的。后来我越买越多，不怎么比较了，其实也没有比当初开心。
虽然大家不明说，但是大部分人都看不起我，觉得我就是个没出息的人，就算我读大学读出来，我也拼不过你们，很多家境好的，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我呢，连套像样的西装可能都买不起，我不想一辈子被人看不起。
我知道很多人骂我，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没关系，让他们骂吧，让他们看不起吧，反正日子也不会更糟糕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我觉得挺值的，一点骂声，换了我以以前的背景几十年都得不到的东西，以前连梦想都不敢梦想的东西。
现在我得到了。轻而易举。
她又笑了。她抬起头来笑着跟我说，但是你永远不要这样，如果不是缺钱缺得发疯，就千万不要亵渎爱。真的你要找一个你爱的人，他应该是你喜欢的那种样子，稍微有点肉，高高的，吵架也很开心，要找个那样的人谈恋爱，要找个喜欢的人，谈恋爱。
最后她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中，举起杯子跟我说，干杯。
我拿起杯子跟她碰了一下。
她又笑，说，为了明天。（文/你看起来很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