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节,是在广东过的。大年初一照例随了长辈去吃家族团圆饭,身上揣了数十封红包,小孩子见者有份。红包散尽,祝福声此起彼伏,饭局在一片喧哗中开箸又结束。临走时,却得到一份意外的赠礼,是两根两米多长的紫色粗蔗,上有披离的枝叶,下有完整的根系,根的枝桠间还有湿润的泥土块,似乎才刚刚从田间拔出,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甘蔗中间用红绳系着一对红包,寓意一年从头甜到尾,或者一生甜甜蜜蜜。
感动之余,不由犯了难,如何把这两根甘蔗拿回家?虽然路程并不远,但要经过繁华的闹市,扛着甘蔗的样子总是不大雅观。叫个的士,或是搭摩托把这对甘蔗捎回家,又好象太小题大作。商量来商量去,我们还是决定轮流换肩把它们扛回家。
两根甘蔗少说也有十几斤,压在肩上沉甸甸的,还得注意前后左右的行人,以免一个不小心,就误撞了别人,而且扛甘蔗的模样也很滑稽。说笑间,蹭了一手的泥,不由抱怨起来:这礼物真麻烦!
可想想儿时的春节,不都是那么郑重其事地麻烦过来了吗?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过年,新奇的、好吃的,全留到过年。无论有多麻烦,人们也心甘情愿、不辞辛苦。
那会儿,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家家户户就得准备年货。麻烦的日子从此开始。年货都是亲手做。周末,一家人围坐在厨房里,搓面的搓面,做粿子的做粿子,抽空还得照顾灶膛里的柴火是否烧得旺。粿子在面板上聚成一堆时,就该支油锅炸了。夜色渐浓,昏暗的灯泡映着锅里蒸腾的热气,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的人却个个脸儿通红。粿子下到油里,响起一串“叽叽咕咕”细碎的声音,夹杂在家长里短的闲聊中,着实让人兴奋。
一夜又一夜过去,蛋散、麻花、猫耳朵、炒番薯片、瓜子……就这样填满了铁皮箱。阳台上晾着早已晒干的腊肠、板鸭和腊牛肉,那也是自家做的。冬天还未到,勤劳的主妇们便买好了肠衣,把调好味的肉灌进去,总要一两天的时间吧,几十斤湿淋淋的新鲜腊肠、鸭子和牛肉就挂满了阳台的晾衣杆。如今看来,每一种年货的制作都极其繁琐复杂,令人望而生畏。
也许这还不算太麻烦,乡下的舅舅为了做韧而弹牙的年糕,要把糯米臼上七七四十九回,一天下来,腿脚乏力,几近虚脱;广东婶婶家喷香的裹蒸,得准备好去皮的绿豆,浸好的糯米,用特制的工具包裹一天一夜,再煮上十个小时,才能终成正果。
年货备好后,还得给房子来个大扫除。玻璃擦亮,屋顶的蜘蛛扫了,墙拿白漆粉刷,厨房里经年的积垢除去,坛坛罐罐都拿出来洗刷。冬季的阳光映进窗户,家变得崭新起来,空气中飘着洗衣粉的气味,每只捏着抹布忙着擦洗的手都冻得象红萝卜似的。对联、门神、福字该贴哪儿都一一贴上。丰富的年货再加上闪闪发亮的新家,已经使人们迫不急待了,掰着手指头念叨还剩几天就到春节。
最麻烦的要算除夕这一天。当家的女人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匆匆抹把脸,去市场左挑右拣,把年夜饭的材料采购回来。鸡鸭被缚了足,扔在厨房的角落里“咕咕”、“呷呷”地叫着,时而不甘心地扇动翅膀想逃生。鱼养在脸盆里,一不小心,就泼喇喇地蹦到了地上。韭菜择了一半,豆角剥了几颗,水在灶膛上冒着鱼眼泡,“咕嘟嘟”开得一塌糊涂,真正是忙得鸡飞狗跳,人们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对付这一堆麻烦事儿。
到了晚上,好不容易整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忙了半个多月,大家总算可以喘上一口气,好好享受这顿美味,感受全家团聚的幸福气氛了。可麻烦还没完呢,先是守岁,任你如何困,都要强撑着。将近十一点,附近就有等不及的人家,零零落落地燃响了鞭炮,十二点的钟声刚敲响,天地间就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淹没了,还等什么呢?全家人赶紧直奔阳台,把早就挂好的长及垂地的红鞭炮拈起,点着引信,片刻后,那鞭炮吐着红光弹跳起来,耳朵被巨响震得几乎要失聪,鼻间尽是浓郁的硝味。每个人的心都被鞭炮声炸得暖洋洋的。这声音就象是新年的脚步,一步一步踏进了自家宅院,一年受的委屈,春节前夕对一连串繁琐事儿的抱怨刹那间烟消云散。
忙碌而麻烦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元宵。去亲戚朋友同事家拜年、请客、送礼,你来我往,谁家的女主人能干,年货美味可口,请客礼数周到;谁家的女主人惫懒蠢笨,做出的东西食不下咽……在互相串门拜年时,种种细节都被摸得一清二楚,于是赞赏有之,嘲笑有之,在这种频繁的互动过程中,密切的人际关系象杯茶,泡出了浓浓的人情味。
相形之下,如今的春节则在尽力摒弃麻烦,过得愈来愈加简约。曾经令主妇们费尽心力的年货,现已交给了工业化大生产,人们花些银子,就能把年货从超市、商场搬回家。只是,东家的年货和西家的年货再没了可比性,也体现不了女人的巧手蕙心,充其量只是春节的应景之物而已。更何况,在城市里头,平时谁家也不缺衣少吃,年货从过年的中心位置移到了角落里,渐渐被人漠视。少了制做年货的麻烦,人们盼望过年的目的也在改变,不全是为了贺新年,更多的是休憩奔波了一年的疲惫身心。
快餐盛行,超市冷冻柜里的半成品食物是主妇们的最爱,中国的方便面消费量位居世界第一……迫于生活节奏的紧迫,人们不再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一日三餐之间。家常饮食的粗糙化和西化倾向,使得亲手置办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成了高难度高技巧的麻烦事,少有年轻人能承担得起。但解决的办法总是有的,酒楼一到年前,预订电话此起彼伏。除夕夜的年夜饭,就这样在酒楼里方便、快捷地应对过去。既免了采买、制做的全过程,又省了收拾狼藉的麻烦。
然后,为了减少麻烦,打电话、发短信代替了串门拜年,鞭炮怕引起火灾事故也禁了,以往锣鼓喧天、挨家挨户舞过的龙消失了踪影……繁文缛节一个个地被砍去,可是不知为何,我们的年也变得稀松平常起来了。被轻描淡写了的春节,免去种种麻烦后,就象一碟剥好了壳的瓜子仁,又象是一盘去了壳的炒田螺,虽然吃起来方便,却少了剥壳细细品尝的乐趣,味道从而失之千里。
一谈及春节,我能迅速记起的仍是儿时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帮母亲捏粿子,粿子在案板上象白胖胖的小猪排成行,一队队跳进油锅里;母亲把新衣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大年初一起来便换上,那种着新衣的快乐劲儿如在眼前;父母在厨房里用热水给鸡拔毛,我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旁边锅里的开水快活地响着……记忆如此鲜明。再回忆那些简约的春节,我的脑子里反而一片模糊。也许就是太多的麻烦,一遍一遍地,把春节烙进了记忆里。纵然时光荏苒,也涂抹不去。麻烦的惊人力量,往往要在很多年后才会发觉。
记得有则对话,女孩问朋友:“如何使男友死心塌地?”朋友回道:“让他为你花很多的钱,付出越多,他就越舍不得你。”也许这就是人性吧,付出越多,你会越珍惜。曾经麻烦的春节,在准备年货、大扫除、做除夕年夜饭……的过程中,人们为这个节日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还有无数的期望和憧憬。所以,春节才会成为一年的盼头,传统节日中的重中之重。
当下春节省略了麻烦的同时,人们的付出在大幅度缩水,当然也不会收获太多的喜悦。在越来越简单的春节中,我们的回忆逐渐失色,变成空白。
幸好,有一年的春节还有两根甘蔗可供我回忆。我扛着它们,穿过最繁华的闹市,磕磕碰碰地弄脏了手和衣服,还引来许多探询的目光,这点儿麻烦竟然就把它们镂刻进了我的记忆,令我难以忘怀。
往事不能重回,传统、隆重、盛大的春节也难以在平民百姓的家里再现。这是一个节奏快得让人来不及停顿的时代,“麻烦”的代价实在太大。只希望在愈来愈简单的春节里,略去的只是麻烦的表层,比如那两根带着泥土的甘蔗,可甘蔗的美好隐喻和象征:“一年从头甜到尾,一生甜甜蜜蜜。”,却不要在我们摒弃麻烦的同时也一并去掉了。(文/人初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