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年底,我和张元导演,《达达》女主角李昕芸一行三人在迪拜电影节参赛。
那5天是我参加电影节最荒诞的一次经历。每天在迷宫一样的酒店建筑群中坐船出发,拿着免费餐券来到一家家不同风味的自助餐厅。你觉得这个地方很辉煌——仅仅是在刚到来的一两天,因为它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树、鸟、花、草,甚至是饮用的淡水。用张元的话来说,就像是每天生活在景片里。
在良辰美景中呆上一辈子,并不比挣扎在泥泞中幸福。
然而金钱堆出来的电影节还是有效的,主办方对所有宾客的礼遇也值得当面称颂。我们每天中午起床,去吃饭,在房间楼下的游泳池游泳,随后在波斯风格的小院里斗地主,最后还是去餐厅吃饭。直到有一天晚上张元无聊得在餐厅里睡着了,我身边的加拿大影评人在我身边冲我使了使眼色,眼珠子像做贼一样迅速地环顾四周,小声说:“Do you think this place is too much?”
Too much,形容得够准确,这是个毫不掩饰地追求财富与权柄的世界。
最后一天早晨,我们坐船来到一个露天餐厅吃饭,坐在我们正对面的长长的桌子的一头,一位戴着墨镜的女士出现在桌边,是林青霞。
酒店的景片世界因为她一下变得生动起来。
我们上前与她握手,打招呼。她摘下墨镜,鱼尾纹伴随着洁净利落的笑容漾起在眼角,她老了,自自然然地老了,可是她的眼睛令我吃惊,那是少女一样单纯坦率任性的眼神。
握手的那一刻平静而又简单,如同日常生活中与所有人的相遇。
1988年我还在上小学时,第一次在电视上看见她,她正在对着大陆观众介绍她自己,就是这样的眼神,自信,不可逼视的锐气。
20年的距离是一言难尽的,温文尔雅的秦汉不在她的身边了,如同纯真的心灵生活早已离我而去,不知所踪。
在这20年里,我小学时最喜欢的女生去了美国深造,而我的初恋女友离了婚又结了婚。我曾经认为不如电视上的明星漂亮的妈妈老了,爱上了养花与种树,每天对着一缸金鱼像对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说话。有一些少年友人结婚生子,现在正品尝着彼此社会地位越来越悬殊而带来的痛苦。
在这20年里,我总算明白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原则是交换,即便是美,也不能美在真空里,它必须拿出来交换别的什么。
如果让我从眼前的世界总结出一些真的话语,那么我所见的美丽在生活中无一不依附于财富与权力。所谓艺术,所谓美,不过是资本与政客的兴致爱好,如同迪拜这一方人造的天地中,电影人不过是一群吆五喝六的江湖人士,自由散漫,追寻的光芒都在心里待价而沽。
然而在这20年即将过去的时候,我却在一个穷奢极欲的空间里看见了少年时代的女神。她是那么完整,就像是一棵成长得愈发茁壮的树,你除了看得到它的年轮与坚强,并无从知晓年轮里藏着多少苦痛与秘密。
90年代和发小们一起看《纵横四海》,周润发在海边大喊:“青霞,丽君”,我和发小们笑得前仰后合,后来我们集体出游到南京的玄武湖,在湖边大喊:“青霞,丽君。”
神奇的阿拉伯世界,到处都是石油点燃的神灯,少年时的期许像免费的午餐从天上掉了下来,青霞真的来了。此刻她就在岸上,一袭黑色的长裙,头发和20年前一样乌黑茂密,声音也是哑哑的。丽君不在,青霞真美,像一个仅仅向岁月微微低头的奇迹。在人与人的相遇中,没有什么比一个礼貌而美丽的陌生人更加令人喜悦,它让人暂时忘记这一路走来经历的多少次内心
她让整个迪拜的奢侈变得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她才是我在迪拜最奢侈的遭遇。(文/李霄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