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的爱和疯狂死去了，代之以平庸的幸福

我突然觉得有必要跟你们讲讲摩西。
昨天摩西跟我们吃饭，带着他的妞。那姑娘长了一张气血两虚的脸，加上又是摩西第七任女朋友，于是我们私下里把她叫田七，专门补血。
早几年的时候摩西是一文艺青年，人生发展趋势有点像《中国合伙人》里大学时代的王阳，泡洋妞留长发，人生主旋律就是篮球和桌球，电影和唱片，梦想和女人。
摩西对我的描述很生气，他说什么叫泡洋妞啊什么叫泡啊，爱情你懂吗。
我说爱情你大爷。
摩西高中的时候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拿了一等奖，从此就从一个恬不知耻的青年变成了恬不知耻的文艺青年。
他跟我们丧心病狂地介绍说我们新概念真是人才辈出，比如韩寒比如郭敬明比如张悦然比如我。


我说是啊，我有幸拜读过你的文章，读完之后那网站推荐给我两篇“您还会对以下文章感兴趣”。分别是《家长必读：如何教育好孩子》和《不孕不育怎么办》。
文艺青年摩西上大学的时候跑到北京去玩，认识了一个欧洲的姑娘K。
摩西臭不要脸地拿出他I’m fine, thank you的英语水平跟K聊了一晚上，连说带比划，从天色慢慢暗下来一直聊到重新看见窗外的光。
后来姑娘问他。What does sex feel like for a man?
问了很多遍pardon之后摩西说这是中国，I’ve never touched a breast before.
于是姑娘拉起摩西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我后来问摩西说你怎么会说touch the breast ？摩西非常自豪，说跟性有关的我基本都会说，调戏良家妇女必备技能。
之后K来了武汉，就住在摩西家里，两个人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英语也不是姑娘的母语，但俩人只能用这个交流，于是两个人就一边说一边比划。
K跟他打赌，说摩西不能把她一口气背上七楼，于是摩西背着姑娘上了七楼。姑娘趴在他背上笑啊笑啊笑的。
K想从一个五楼的楼顶跳到另外一个楼顶，于是摩西就先跳了过去，站在那边接她。摩西是一个很怕死的人，但那个时候这个货连腿都没软一下。
摩西会画水粉，他把画得最好看的那副送给了K。
K说喜欢他长发的样子，尽管我们大家都一致觉得摩西长发的样子像一只很丑的拖把，但摩西就硬要留长发。
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天就知道最终一定要分开，所以每一次接吻都带着历史的决绝感。
他们聊世界和人生，书跟电影。世界是一个宏大的命题，所以他们永远都有话说。
这姑娘是摩西的第五个女朋友。摩西跟我说，你知道吗，在遇到她之前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爱”这个东西。我觉得爱就是很深很深的喜欢，只是大家把它意淫成爱，来满足自己的妄想。
但是现在我知道爱是存在的。
我说，是吗？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摩西说，比方说喜欢是一条路，你对这个人越来越喜欢，就在路上越走越远。但是爱是路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个洞，你恰好掉到了洞里，滑下去发现是一个新的世界。不是说你在喜欢的路上走得很远很远就是爱了，爱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说这是什么狗屁理论，爱丽丝漫游奇遇记吗。
摩西后来打篮球伤了腰，经常喊叫腰不好。他的男性朋友都开玩笑说是跟K住在一起那段时间使用过度了。
再后来姑娘回了北京，摩西经常给她写信。天天吃馒头攒路费去看她。他的头发留得太长了，于是拿细细的黑色发箍把头发推到后面去。
我们都说卧槽摩西你这造型是入了什么邪教吗？比如拖把教什么的。
摩西说一般我们艺术家都是这样的，比如地铁通道里那个卖唱的。
摩西跟K拍了很多照片，那姑娘跟《和summer的500天》里的summer非常像。长相和性格都像。
他在照片里很幸福地跟姑娘在一起，非常亲密。如果你挡住那个丑八怪拖把发型的话，简直觉得他们的笑容可以做成明信片。
就是那样微笑着，凝视着对方。
两个人见面的时候经常吵架，然后以大笑、亲吻和滚床单作为结尾。
K经常说一些很文艺的话。她有一天说我觉得我就要死了，又有一天说人生是虚无的。
有一天姑娘说，I never get what I want.
摩西说你拥有很多东西啊，可是姑娘非常坚持。她说我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从来都是。
时代好青年摩西觉得K太消极了，于是给她灌输了许多积极向上的共产主义人生观。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这一次他们没有以亲吻作为结尾。K跟他说，我们分手吧。
这是一次莫名其妙又普普通通的争执，大概只需要挽留就能改变掉一切的事情。但是那时候摩西还年轻了点，是一个年轻的傻叉。
摩西是一当之无愧的人渣，从来都是恋爱当中说分手的那个人。所以说人还是有因果报应的，摩西这座破冰船终于撞上了大冰山。
年轻气盛的摩西愣了一下，然后非常努力地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露出懒洋洋的微笑，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说Okay, bye.
后来欧洲姑娘给摩西写了一封信，说你一直干涉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信的最后是一句用姑娘母语写的话。
摩西看不懂，就去找人帮他翻译。
后来发现写的是：这世界上我能得到的东西有很多，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摩西的眼睛里全是亮闪闪的东西，但他笑着说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他说房雅你知道吗，她的瞳仁会变色。她很漂亮。
摩西像疯了一样开始试图挽回这姑娘，但是姑娘已经不理他了。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他旷了课跑到北京，从早上站到晚上，又从晚上站到早上，姑娘也不见他。
他说我怎么办呢。她没有qq，没有人人，我能联系到她的方式只有这么一个手机号码。
但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觉得我失去她了。
接下来的一年里摩西一直保持着一种痛不欲生的生活态度。他照样打篮球打台球，也照样打牌打dota，但是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会恍惚。关于那姑娘的一切事情，哪怕有极微小的联系，摩西也会想到她，然后整个人进入一个很奇怪的状态。
一段时间后摩西又谈了场恋爱，新女友长得让人想点赞，但他谈了一个月就觉得实在喜欢不起来。
摩西的性格我们知道。他不爱的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爱字。在K之前，他永远只对女友说我喜欢你。
他们俩很快就分手了，摩西欢天喜地请我们吃饭，庆祝他重新成为了一个自由人。
他跟我们说，我还是爱K。我想找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
可是我找不到。
他垂头丧气地盯着窗户外面，路灯次第亮起，夜晚慢慢吞噬了白天。
在跟那姑娘分开之后的两年里，摩西简直就是一流氓。他跟很多姑娘有暧昧，也逛夜店，还有过两厢情愿的性生活。但再没有一个稳定的女友。
他试着跟朋友创办自己的杂志，之后由于觉得共产主义人生观实在操蛋，还跑到西安去待了很久学习伊斯兰教。
心烦的时候摩西就一个人坐着火车咣当咣当跑到陌生的城市，之后再一个人咣当咣当地回来。
摩西的朋友当中有人贩毒也有人吸毒，我们都害怕他一时神志不清，之后要在市井小报上看到关于他的报道《戒毒所一青年积极宣传古兰经，毒友称已被其净化心灵》。好在他没有。
就这样过了700多天。
后来要找工作，摩西就把长发剪掉了。
就像是一个时代结束了。
他再也没有去街角淘那些唱片，再也不画水粉，那些写了一半的长篇就放在他的电脑里，他实在是敲不下去了。
后来摩西签了一个知名的外企，顺便把英文名改成了摩西。签约的时候他在北京，于是给姑娘短信说，How’s it going?
姑娘非常简单地回了 Who are u.
摩西回了一个名字，是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姑娘对他的昵称。
然后姑娘就再也没有回短信了。
这个故事应该在这里结束的，我以为摩西会盯着手机等她回来，顺便喝掉三罐可乐吃掉五条面包抽一盒烟，把烟盒捏扁、捏皱，再慢慢展开。像之前所有时候给她短信的时候那样迫切。
但是摩西跟我说，非常奇怪，这一次我没有想要等她回我短信。事实上在半年前我已经对她没有那种感觉了，但这一次我是确信，她现在对我来说只有意义，没有感情。
我说哎呦我去，你磕了药么？
摩西说滚蛋。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过段时间他交了一个新的女朋友，就是田七。
我们纷纷劝他不要祸害良家少女，顺便打赌他们好不过三个月。
摩西说，扯淡，我们要结婚的。
我们都不太喜欢田七。但摩西终于结束浪荡生活交了女朋友，而且关系很稳定，这又让我们替他开心。
只是我觉得摩西对恋爱的态度变化很大，像是桀骜少年出狱做了面首。
摩西一直是一个骄傲又有点自私的人。一直以来他跟女友吵架的时候不会怎么去哄，也不太会照顾别人。 但是很浪漫，带着策马红尘的英雄主义。
可是这一次在谈恋爱的时候他对这个妞非常包容。他天天都在哄她，逗她开心，教她打台球，做菜给她吃。中午12点田七心血来潮说想去湖南玩，他赶紧收拾东西出发，下午四点两人已经在长沙了。她喜欢看的美剧，摩西一集一集陪着她看，已经看了180多集。他断掉了和那些暧昧对象的联系，安安稳稳，就是一个居家好男人的样子。
但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觉得摩西跟田七之间是相爱的。
我们给摩西打电话的时候都非常失望地说，咦你俩怎么还没分啊。
前阵我们几个人去草莓音乐节，摩西理着非常清爽的短发，穿着很简单的T恤跟牛仔裤，带着他的妞，帮他的妞背着包。
去了那之后这货说，到处都是洗剪吹和染烫焗啊。哎你看那个躺在地上的红衣男，那就是个重症文艺病患者。我看着他都着急都想过去扇他一巴掌。
我实在忍不住说，哎你前两年啥样啊你自己不知道么。
摩西说，都过去了。
田七说冷，摩西就去拿了雨衣给她穿上，帮她把扣子一个一个系好。
他们站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摩西看着那个女孩，眼睛里面都是笑意。非常温柔，毫不锐利。
他们在一起八个月了，我经常担心摩西想起来打赌的事，然后找我们收钱。
摩西说策马红尘的英雄主义是不能长久的。
可是我觉得这不是故事应该发展的逻辑。
摩西应该喜欢那个欧洲的女孩喜欢至死，这仿佛才是一个对的故事。大家所喜闻乐见的大多是悲剧。不以死亡来句读的爱情，在我这样的旁观者眼里就像是一种罪恶。
可是摩西就是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我替田七感到幸运和不幸。她得到了最好的和最坏的。血流满地的时代死去了，代之以平庸的幸福。没有杀戮也没有胜利的歌。
这个人很聪明，喜欢数学跟物理，带着左的激进。会写非常漂亮的文，画非常好看的画，听旧的唱片，唱好听的歌，经常兴致来了就旷课独自到陌生的城市，希望能去南美的森林里探险，嗜赌的本性就像动物嗜血。All or nothing，now or never.
可是最后这个人成为了资本主义理想的平庸躯壳。他曾经的所有梦想，包括成为作家，包括去学电影，包括疯狂的爱情，全部都成为了一种奇怪的笑谈。
他在艺术方面的全部天赋都跟理想主义一起消失了。
如果平庸是一种必然的趋势，那么那些狭路相逢的爱情和疯狂，它们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我怀念他跟女友疯了一样吵架，用大笑亲吻和做爱来结束争执的那个时代。怀念他在深夜里一部一部地看电影，一张一张听唱片的时代。怀念他写那些能挣稿费的小说和画那些一分钱都挣不了的画，怀念他相信的那些理想和自由，他谈论的那些政治和信仰。
我总担心，之后的恋爱对他来说只是一场口供。
但摩西说不是的。他说，我遇见田七之前没想过结婚，遇见她之后想到结婚这事就没想过别人。
我说哦田七这人好相处易结婚。
摩西咬牙切齿地说你睁这么大个眼能看清楚吗，田七要是好相处宜结婚我让你把我吃了。
想了一下他又说，我就是不能想象自己跟除了她之外的人一起带孩子，一起散步遛狗，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讲她的工作，我讲我的。周末去看电影跟话剧，平时互相打击互相嘲笑。老了之后我去打牌她去跳广场舞，到点一起回家吃饭。除了她不可能是别人，我想不出来。
从一而终是好的故事，但不是摩西的故事。
我无法对他的各种感情做任何的评价。
只是我想到《滕王阁序》里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而冯唐给他自己写的墓志铭是，幼有神童之誉、少怀大志、长而无闻、终与草木同朽。
那些一开始想要生活得不一样的人，最后是不是都有月饼模子扣出来的大众人生，终与草木同朽。
或者说，我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那些人，有的苦着脸讨生活，有的打着领带在地铁上昏昏欲睡，有的成为粉红幕帘后搔首弄姿的性工作者，有的到处问你听说过安利吗。他们过着平凡的生活，爱着平凡的人，幸福或不幸。
但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或许都有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梦想跟爱情。策马红尘，血流满地的那种。
我说摩西你是怎么突然就不喜欢K了，介绍一下先进经验。
摩西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回答我说，经验就是这凉面什么味啊感觉像是用脚拌出来的。
我说擦你这逻辑我完全跟不上啊。
摩西很诚恳地把碗推过来说要不你尝尝？
最终跟世俗的姑娘站在虚饰的世界里，被宣布结为夫妻。
而在平行的世界里，继续吵架，接吻，滚床单，笑得能印在明信片上。坐12个小时又12个小时的火车，画下夕阳的模样。
无论贫穷富有，健康疾病，生活是无所谓的事情，只是相爱。
乘桴于海，浪迹天涯。（文/房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