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Q上收到高中同桌C发来的链接:“这狗屁不通的作文,还得满分!改卷老师真是一群文盲!”我打开看,是某考生用文言写的高考作文,改卷组专家给了满分,还说此考生的水平可以直接读古文献学硕士。考生的水平不论,C的病根倒是还没除,于是我回他:“这文言写得挺好,比我有水平。”然后收到他一个鄙视的表情和一坨屎。
大约10年前,C拿来他的语文试卷给我看,60分的作文老师只给了他20分。他的文学素养我心里清楚,在班里不说数一数二,至少也在中等以上。看试卷后,我明白了,老师认为他连小学的语文水平都不过关——他把“你服不服我”写成“你伏不伏我”,把“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写成“我们一起出去顽吧”。那时我们都沉迷在《红楼梦》里,我沉迷的结果是整天写诗词,他沉迷的结果是学会了曹雪芹的所有通假字并成功地运用在作文里。
他不晓得从沉迷《红楼梦》和魏晋风骨时起就已种下了病根,这病根一日不除,他就一日生活在狭小的自我世界里,与外界隔绝。而偏偏在他自己看来这是一种潇洒出尘。
一个烈日暴晒的午后,C在外面理完发,趿拉着人字拖,拿只冰棍晃荡回宿舍,路边看见一名保安,制服裹得严严实实,全身汗透,晒得愁眉苦脸。他说:“我看那保安晒得跟条狗似的,一边啃着冰棍,一边哈哈大笑。保安看我冲他笑,以为我在跟他打招呼,也哈哈大笑,我们就在那儿对着笑了半天。”
高考第一天下午他没有去,因为天气太热了,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因为早上没那么热。到了大学,他不可避免地和周围人有隔膜。这一点我和他很像。虽然我们都和同学相处得还算融洽,可依然成为了别人眼中的异类。我和同学出去烧烤,玩杀人游戏;他和同学踢足球,打实况,但归根到底,他不能遮掩住自己身上的文艺气息,我也不能。于是,他隔三岔五给我发短信来排遣寂寞。比如说“今天看《世说新语》,河南褚季野一节,有意思。”他的这种行为常常让我觉得他很无趣,但我亦不能拒绝,因为这种无聊的短信来往也饮鸩止渴般地缓解了我的寂寞。我也会在火车上极无聊时给他发短信,说经过黄河时想到网上一句诗“车过黄河吾在厕,尿声清过大河声”。
在我意识到自己深陷文艺泥淖的危险之后,我告诉C,文艺味儿就像脚臭一样,自己在家里洗了澡怎么闻都不过分,但要在外面和人相处,还是会形成一种无形的屏障。文艺的人看得见自己,却看不见别人眼中的自己。真实的自己不是你眼中的自己,而是所有人眼中的你的集合。他说少他妈绕口令了,听不明白。我说那我举个例子,你知道那次保安为什么冲你笑吗?他说,因为他以为我在跟他打招呼啊。我说,不,因为你新刮的光头很像卤蛋。
我说,一个人气场不要太强大,没有气场更好。他坚决不同意,说一个人要是没有气场就跟行尸走肉差不多,还说要做个百毒不侵、八风不动的人。但遗憾的是,天生的禀赋并不足以使他卓然自立,他又因陷入自己虚构的世界而不被周围人认同,他嘴上千般说着不屑这种认同,内心却极渴望这种认同,于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把自己内心的世界放大希求别人走进来。
有次寒假一个女同学带了大学室友回家,叫上我和C四人一起吃饭,饭桌上C一个劲儿地秀自己的知识渊博,讲郭沫若的文学天赋,讲老舍的小说,讲扬州八怪。他以为这些就是知识的全部,殊不知知识还包括哪家店的红烧鱼更好吃,上升星座对运势的影响,文胸扣反面可以用来洗文胸,更不用说三国杀里一张杀最多可以对一名角色造成22点伤害。当天晚上,他去网吧给那女生写了一封情书,发到她QQ上。那女生把情书给我同学看,说你这同学真够奇葩。第二天我同学转了给我,她说泄露人家的隐私不好,但我实在忍不住转给你,因为这样的情书不分享简直是一种罪过。我当时正在吃午饭,看了他的情书,顿时跑进了洗手间。他这次成功模仿了徐志摩,如同当年成功模仿曹雪芹一样。
文艺是个大坑,粉明星还有出坑的一天,而跌进文艺的坑却要用整个青春作为代价才能爬出来。我深夜翻看他的博客,正文只写了一句歌词: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焰火。我用黄子华《栋笃笑》里的一句回他:请你好好放低。
他在经历了几次追女生失败和职场不如意之后,慢慢对我的话深以为然起来。他说,脚臭的人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不穿鞋,让散发出来的臭味及时飘散;另一种是穿上密不透风的鞋,把臭味死死捂在里面。我说那你做哪一种呢?他说,上班做第二种,下班做第一种吧。
起先,我们都在博客上写些矫情的小破文,抒发感春伤秋的情怀。后来我的文章的读者渐渐多了起来,他却不再动笔了。最近吃饭,他对我说,你心口不一。我问何出此言,他说,你劝我少文艺,自己却文艺到现在。我抿了一口白开水说,脚臭的人其实有第三种选择,只是你没发现。他问是什么,我说:踢球。只要别把文艺看作一个太高的理想,还是有机会踢进国家队的。(文/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