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能力忍受一些极限,不去诉诸暴力。超过了这些极限,因背景不同,他就或者会和同伴联合起来发动一场革命,或者独自去行凶。贾樟柯从他的第一部电影《小武》(1997)开始,就从未停止过记录当代中国的变迁,革命已经发生了。《天注定》(译名《一丝恶念》)向胡金铨的武侠片代表作《侠女》(《一缕禅机》)致敬,在这部影片中他塑造了四组被逼入绝境的人物,他们每个人都会陷入到粗野的暴行中,带给观众一种惊悚的快感,或是正相反,激起快意的惊骇。
一只脚踏纪录片,一只脚踩虚构故事片,贾樟柯始终在两者间游移,让它们一点点相互渗透,直到《三峡好人》将它们完全融合在一起,将情节剧穿插在关于三峡大坝的纪录片中。凭借这部电影他获得了2006年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
在《世界》中也是如此,主题是一个微缩复制全世界名胜景观的游艺表演公园,片子更具有一种强烈的波普色彩。他的电影普遍有一种粗糙的质感,因而格外真实。如果说中国社会的象征性暴力一直是他的主题,那么这种暴力至今一直是通过普通公民的日常生活铺陈开来。
他并没有改变风格,而只是在其中注入了一点浓稠的类型片元素——黑帮片、武侠片、喜剧片等等,这给了《天注定》一种我们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紧张感。
和片中的人物一样,这一次他在步调中结合了最终走向施暴的全新的紧迫性。他在自己的汤锅中扔进敏感又棘手的主题,诸如官员腐败、卖淫、艾滋病传播、严重工业事故,电影一举触及了中国(乃至整个当今世界)的所有现实和象征的暴力,并以大量的电影暴力来与之回应。他抓住四个人物(一个矿工、一个打工仔、一个桑拿浴室的前台小姐、一个工人)爆发的那一刻,所有事件至此崩溃,走向野蛮的谋杀,他将这种混乱表现为一场高尔夫球俱乐部里的械斗、一系列猎枪连环杀人案、一次变形为剑客决斗场景的水果刀谋杀、一场发生在酒吧中的血腥斗殴……
谁能相信温和的贾樟柯能这么暴力?谁会相信他会这样豪不掩饰地表现出自己对将暴力搬上银幕乐在其中?片中一系列发疯动物出现的场景散发出诡谲的气息,他自己也以一个上身戴着大金链子的皮条客的形象出镜,引来全场大笑。
在这部新的典范之作中,导演展现了反向艺术、出人意料的手法,表现出对节奏的完美掌控,以及绝对出色的形式感。红色的印记在他的片中四处飞溅——塑料水杯、血渍、衣物、大块的西瓜瓤、堆积成山的西红柿,从第一个镜头开始……——给灰褐色的中国背景染上艳色,带给电影一段一段猩红的节奏与格律。
《天注定》是一幅四联画。围绕四个人物,四个故事逐个展开,每个故事发生在中国的一个不同的地区,它们通过一些叙述的线索和一种奇妙的形式上的整体感彼此相连。然而,叙事是有条不紊地悄然铺陈开,并不会因此而显得凌乱割裂,因为贾樟柯是罕有的能够只用一个镜头就展现一段现实、表现一个人物,完全擒住他的观众的导演之一。
当他注视一张脸,后者就获得了其自有的存在、深度与奥秘。不论他在银幕上呈现的是一群工人,前来欢迎他们从私人直升机上下来的富人老板,还是一只被训练来接待“贵宾”,为他们提供复杂的性服务的青年部队,他总是将镜头对准个人,而不是拍摄整个群体。这种深入肺腑的人道主义,联接着一种很高级的幽默感(比如第一部分里关于中式英语,或是关于老虎概念的所有变化可能的那些缓慢引爆的绝妙笑料)和一种富于形式感但绝不流于非理性的暴力,给予《天注定》一种放肆激愤的韵味,让我们很愿意打赌它定会在电影节中有所斩获。(译者:sibylledu原文作者:Isabelle Regni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