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还没要孩子,将来也不准备要。这个选择随着年龄的增长,压力也日益大了起来;在我们这儿,生殖权还没成为隐私,但让我高兴的是,它正在成为隐私,估计三百年后,中国人将不会对别人的生殖情况过分好奇。不要孩子的理由很简单,从我三十年来的人生经验来看,苦多于乐,将来这个格局也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以趣味作为统计口径,人的一辈子,我相信是负效应。知道了这点,而仍然把孩子制造出来,未免过于残忍。
罗马帝国衰弱后,抛弃或杀害婴儿的做法在各个行省兴盛起来,这被认为是苦难生活的结果,苦难主要体现在难以忍受的沉重赋税和被催税时必将受到的百般凌辱,一个家庭不但不以人丁兴旺为喜,反而认为不让孩子面临他们自己所无法忍受的苦难人生,正是父母对孩子的最大关怀。
我们现在恐怕不要因为税收原因弃婴了,一是税负不像那时重(仅就我个人的情况而言),二是有避孕套了,还有,许多令人恐怕的禁忌已经消失,比如原来不少宗教认为精子射在女性体外以求避孕,是罪大恶极。就是说,大可不必把孩子弄出来再把它弃掉;不生就罢了。
税收的痛苦当然令人厌恶,可是有的痛苦在极小的时候就降临了,使我不得不相信一些痛苦是与生俱来的。罗素是五岁时感到人生的不幸,他那时想:一辈子那么漫长怎么办?可是罗素却活到了九十八岁,他以精通数学、哲学、写作的方式对抗了不幸的人生。
古罗马的那些父母,比中国现在的许多父母更理解人生,也更负责任——我不是赞同弃婴,而是认为,在自身没有找到人生趣味时,还是避孕吧。小时候,上一代人就不停在唠叨,大意是养你怎么怎么辛苦,耽误了多少多少青春,你将来要如何如何争气,诸如此类的陈词滥调。一言以蔽之:爹这代是算毁了。如果孩子真信了这些屁话,那么在本来就不太痛快的人生中,还得充当上一代的理想代用品、养老院、银行、保险公司。
中国人的自私自利,可以说,通过当父母的形式体现得尽善尽美,自身的懦弱、无能、卑躬屈膝和对未来的恐惧,只要通过繁殖,就可以掩盖的严严实实,甚至,可以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黑格尔说中国人几千年里,只有简单重复,不值一提。我虽然也是被他轻视的一分子,但我还是认为他说得对,戳得痛了些,可是找对了伤疤。许多中国人的一辈子,就是搞出了一颗受精卵,然后,自认为对这颗受精卵恩重如山,对它威胁不止,勒索不息;仿佛天下只有一根阴茎和一个子宫。
前段时间,一个朋友生了儿子,得意地流露出老有所养的欣慰。我们对他的劝告是:如果你没有钱,就要去找工作;如果你有病,就要去医院;如果你担心未来,就去买保险,关你儿子什么事?我认为这些不给面子的劝告还是在理的。什么时候,中国的父母普遍认为抚育下一代是义务而非绑架人质时,恐怕才脱离了简单重复。当然,我更希望自己的快乐不会是下一代不快乐的源头,我要确信自己找得到趣味,我才有勇气面对将来孩子的质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