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是在12年大暑过世的。老人家去时不轻松,昏在床上躺了几日,不能进食。我从北京赶回来时已是第三天,老人已迷糊,时而吐白沫,也不能叫疼,就大口吐气。气很重,胸腔起伏汹涌。到凌晨一点,她才安静下来,长辈叫年轻的去休息,他们说要守夜。我说我也可以守夜,妈妈不同意,只留下一桌打牌大人。
我因为一夜的火车,一睡过去较难醒。将我弄开眼的是巨大的鞭炮声,大概在凌晨五点,我听到哭声。我出了房门,见到两个泪人,我妈与我姨。其他人没哭,也不必哭。老人家去时九十四,算大喜丧。按照风俗,膝下有女可哭,有儿且笑,哭的人多了,会冲了老人的福祉。老人家自己也说过,去那边是跟耶稣入天堂,是享福,是好事,一定莫要哭。
老人家信仰基督,相信上帝,已有多少年她也不记得。我从小以为她信了一世。我妈是她的老幺,她与我年纪相差七十多岁,我至小见她就是个老人。老人爱隔辈娃,每次见着我总塞给我好吃的,故无论对肃静的礼堂多陌生,每周做礼拜我总会跟妈妈走一遭。后来差点叫妈妈误会我是天生教徒,多次要我入教。
那年礼堂没拆,离我家也近,就在隔壁村。离外婆家倒有几公里。那时路也没修起来,尽是黄土,天气好空中黄沙,天气坏泥泞一路。老人家不在乎,颤颤巍巍杵着拐杖,与一水比她小的同村人一路闲话过来。虽说她是清王朝灭亡后几年出世,可她却裹了小脚。她从没提过小脚带给她的麻烦,大家也就忘了,给众人最直观的印象,不过是她走路不好看,像会随时倒下去。也许因为这个,她使上拐杖。也许因为拐杖,她走路颤颤巍巍。
如此颤巍了几年,因一次在家晒衣服不留神摔下台阶,在家休养了一月,康复后身体就不怎么灵活,她再不能走长路。她不得不放弃每周去礼堂做礼拜,改在家里独自祷告。她用她自己的枕头做跪席,把旧衣服缝补成枕头。那时舅舅家有五口人,表哥在西藏当兵,表弟上小学。像其他家庭一样,两居瓦房装下五口人。她家瓦房构建不是很规范,没有朝南,屋里常年阴暗。在里屋做祷告的她总要摸索些时候,找跪席,找位置。她也不要人帮,说要虔诚,最好自己找。我也多手了几次,被她拦着了几回,就不敢了,站在门口看她唱。我印象里是,一个满头银丝的小脚老人跪于床前,低着头捂住手,用希冀儿女平安的通俗词汇作歌,轻柔而虔诚地唱。在她后面,是基督教徒专用的条栏窗。也只有那里有光,刚够爬上她后脑勺。
再过几年,改革的春风吹进家乡,瓦房像火柴盒被吹走,黄土路穿上了柏油新装。可她没能看见,她眼睛坏了。新房是变高变胖的火柴盒,房间多了,人也多了。表哥娶了媳妇生了娃,四个孩子全是女的,舅舅一心要孙子,表哥还得继续努力。老人家不同意,说养这么多负担大,以后得累死,对孩子也不好。舅舅不听她的,坚持要表哥再生。表哥当然赞成他奶奶的,但经济大权在舅舅手上,他要不生,舅舅就分家,这些孩子都让他自己养。一家子因为这件事没少闹气,老人家因此搬进东房(楼梯边的屋子,跟当年瓦房一样,只有一口小条栏窗)。
腿脚还算利落,勉强能独自走到门前晒太阳时,她还会跟我妈我姨说这件事,也不说多,当聊家常。后耳朵不怎么灵通了,表嫂又怀孕了,她就不再提。她的话越来越少,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清,跟她说话只能提高嗓门,说多了跟吵架似的,她也知道,就不问人多了,怕人烦她。跟我也一样。小时候隔个星期能见着一回,她总会从她房里的柜子里拿一些零食给我们几兄妹。所以那时我们都愿意去外婆家,外婆家像商店一样对我们吸引;上学后一年最多见四五回,且我们都有零花钱,去商店的动力已经不够,有敷衍的意思;再长大些一年能见一回,她样子感觉没怎么办,我以为她一辈子都长这个模样。她每次见着我,都会拉我的手,用触觉来感受我身体状况。跟她不变的面相一样,我的手长相也未变,一直丰腴,所以她每次摸完都说我吃得还好,没受苦。有一次我叫她摸摸我锁骨,她试了试,吓一跳,以为我这次受了灾。我心满意足,笑着说没有,学校食堂鱼肉管够。她不信,千叮嘱万嘱咐,叫我别舍不得吃,学习没身体重要,没钱跟她说,一定要吃饱。我当妈妈的面说没有,钱少是少了点,但能吃饱。下个星期起我每周就多拿一百。那年我高一,正在早恋。
老人家总说她老幺是天生操劳命。我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十七岁南下打工,今年二十五岁还没结婚,手下没有积蓄,年年空空如也回家;我在北方读大学,一年将近两万学杂费;小女儿突然辍学,也要去南下打工。家里只有父亲做买卖赚钱,很不稳定,常有半年赚不着钱的情况,可学杂费与生活开支不能等,所以举债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父亲好面子,一到如此境遇只能是妈妈去借。妈妈没有工作,借钱就是她的兼职。老人家的其他子女生活都比较平安,务农,打工,结婚,生子。我家为钱的事耗神不少,她为我家的事,也麻烦耶稣不少。
她曾问过我对耶稣的看法,问我信不信。我以为她跟我妈一样,要我入教。我含糊回答,把耶稣与上帝的关系简单说了一些。她竟听得入味,连说读了书就是有文化,她这老太婆信了小百年,还不晓得嘞。
我看着安详躺在冰棺里如同刚睡着的她,老是想起这句话。(文/名声在春天上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