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当我从朋友家出来时,天色渐暗,感觉中转瞬间经历了一个从白昼到傍晚的时空转换,蛮奇怪的一种感受。
恍然记得晚餐前,窗外的天光是耀眼的,阳光灿烂,铺洒在大地上,并透过透明玻璃窗斜射进了朋友家的客厅里,我甚至没有感觉那已然是落日时分,我还对朋友感慨地说:我喜欢这样的天色,晴朗而明媚。出门时我赶上落下了几滴小雨,那时还担心出行会被雨水所阻隔呢,竟未料到没过一会儿云开雾散,阳光刺破厚厚的云层朗照大地,天空中聚集的那一大片乌云无影无踪了。奇怪的天象,当时我想。
我行走在风中。和煦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空气中散发着湿润的清新,我想绝不能辜负了这份北京难得一见的好天,就这么悠哉游哉地步行回家。归途中我会经过热闹非凡的三里屯,我决定在那里停留一会儿,去看看苹果店,再在店前的喷泉广场呆上一会儿,我甚至在幻觉中渴望着一次奇迹般的不期而遇,邂逅一位我渴望见到的人。这让我有了构思小说一般的浪漫遐想,那个翩然而至的想象竟让我激动了起来。
我一边向三里屯方向走着,一边在浮想联翩,想象促使我加快了步伐,以致让我兀自产生了一种意识的错觉───那不是一种诞生在想象中的情景,那将会是一个奇迹般的相遇。
这种奇异的幻觉多次降临在我想象的世界中───当我游走在喧嚣的大街上,当我又一次来到旧日经常光顾的城市一角。我明白了,人生中的许多浪漫故事并非是在现实的时空中发生,更多的发生在想象的时空中,我们的意识中其实驻足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自我:一个在虚幻的想象中游历,一个在静止的现实时空中凝视着这个不安分的游历中的自我。
惟有浪漫的想象可以填补现世俗生活中的尴尬、拘谨与落寞,孤独和失意,它可以任由你的意志去扭转乾坤,这就是想象的魅力。
三里屯近在眼前了。华灯初上,有如一片燃亮的流光溢彩的萤火,穿梭来往的人流蓦然间多了起来,人声鼎沸,那条我熟悉的通往三里屯不太宽敞的马路上趴伏着长长的一溜甲壳虫般的卧车,不时地还有刺耳的鸣笛声尖锐地响起,奇怪地是它的噪音并没有扰乱我的心境,而是将我带入了对九十年代三里屯的缅怀。
我匆匆扫过街对面的一家家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灯红酒绿的酒吧,它已然不再是那个已离我渐行渐远的九十年代简陋粗糙的酒吧了,店面一律经过了更新换代,以便让它显得更像是一个个现代化的时髦酒吧。九十年代三里屯酒吧则是简陋的,几块木板与预制板的拼接就支撑起了这些草创阶段的酒吧。
那时,总是传说市政要拆除这条街上的所谓的违章建筑。据说,是因了附近的居民不堪忍受从夜间传出的不绝于耳的喧杂之声。可又迟迟未拆。彼时,我时常会被朋友约到这里,聊着我们想象中的电影,亦聊着影坛的奇闻逸事。我已然忘记了从何时起,我不再去那个京城的第一家酒吧——电脑洗车酒吧。当三里屯酒吧开始雨后春笋般地蓬勃兴起时,那个老派旧日的酒吧也就风光不再了,它的没落了是必然的。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转向了三里屯酒吧。
最让我怀念的还是那个年代在酒吧对面一溜排开的服装小摊,店主们吆喝着兜售着的牛仔服和外贸转内销的衣物,对于我们这一族游手好闲者充满了一种跃跃欲试的诱惑,因为那时此类服饰是时尚且另类的,带有一股我们从国外的影视作品中与大街上时常见过的老外身上的那种令人垂涎的流行范儿,非常适合我们这一族的穿着打扮,我们可以利用从小摊上廉价购买来的这些服饰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武装起来,招摇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着我们的独特品位与存在。
那一段我会时常来到三里屯一条街,时常会见到亦来此晃悠的一张张熟脸。你无须担心在这里遇不见熟人,大家有事没事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一带,没有确定目标购物或消费,只是为了纯粹一逛,为了一份快乐惬意的心情和无聊的消遣。那个年代大家似乎有着太多的闲暇时光可以任意挥霍与打发,自由而散慢。
市场经济在那时刚开始萌动,一切都还是无法预测的,前途未卜,只觉得大地在蠢蠢欲动,有一股如火如荼的浪潮正在渐行渐近地向我们迎面走来,让我们为此而激动。虽然八十年代狂飙突起的思想大潮已然退却,悄然地远去,书摊上不再有尼采、叔本华、弗洛依德和萨特等西方哲学家的书籍了,我们进入了一个思想已死的时代,映入眼帘的都是些充斥着肉欲与性感的封面与读物,但电影界正在无声地崛起一群摩拳擦掌的号称第六代的年轻导演,他们过去大多是拍电视音乐片或广告的,而现在,正在筹措资金准备杀向电影市场,且兴奋地嚷嚷着要“悠大个的”。
所谓“大个”,指得是大额投资。在任何一个酒吧都能听到有人在大侃电影,以致会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好象全北京人都在搞电影、谈电影了。
的确,三里屯酒吧的早期,来此一游的大多是影视界的年轻人,他们来到这里似乎能获得更多的灵感,事实亦确实如此,那时在第六代电影的影像中,酒吧几乎是必会出现的一个千篇一律的城市符号。
每当风和日丽,我们会来到这里小坐,坐在酒吧的室外,坐在那个早以安置好的坐椅上,点一杯饮料或棒着一本书潜心阅读,或放空大脑地发呆,让懒洋洋的阳光照射在身上。这时视线会不自觉地落在了对面的服装摊上,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找熟人的身影,偶尔见到了,只须高声地呼唤一声,那熟人便会闻声别过脸来,脸上旋即发出一个会意地微笑,招招手,然后快步走来,坐下,亦要上一杯饮料,开始了毫无目的的谈天说地。
我们那时还戏称这条街叫“垃圾一条街”,凡时常来此一游的人都难逃垃圾的“美誉”,我们也调侃自己为一名垃圾队员。
那个日子已默然地消逝在了岁月的时空中,而现在,三里屯只是我的一段记忆,有美好亦有忧伤。这条街上的服装小摊早已成为了历史,连一丁点痕迹都未曾留下,那个年代没有来逛过这里的人,一定不会知道三里屯旧有的故事,他们只知道这里是大都市的一个美妙的点缀,是一处京城值得一逛乃至一坐的繁华景观。
我更愿意在记忆中复原三里屯曾有过的熟悉的场景,因为在这里,率先引领了时代的潮流,在一种另类且略带点叛逆的骚动中,孕育着时代的发展方向,它冲破了几千年来统治我们的传统价值观与生活观。那时的酒吧在中国,不仅仅代表着一个休闲与消费的场所,更意味着中国朝向世界的紧闭的大门被断然推开了,按照时下时髦的语汇叫做“接轨”,由此,酒吧成为了一种文化象征,一个新时代即拉开帷幕的象征。
而当下的酒吧,不再具备那时的这种精神含量了,它早以成为一个炫耀时尚的场所,代表了一种奢糜浮华的生活态度。它是一种流行,一种浅薄无聊的生活方式。
现在三里屯的酒吧街上,除了那家闪烁着霓红灯的“男孩女孩”酒吧的名字还一如既往,我无法再找到往日的痕迹,令人心生怅惘。
我拐向了苹果店。来前,我已然想象到了这里将会是人头攒动,但人群涌动的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太久没来三里屯了。在公交车与地铁上习惯见到的麻木冷漠的面孔在这里荡然无存,从我眼前划过的都是一张张年轻而又快乐的面孔,甚至还有些仿若吸食鸦片后的亢奋。女孩的着装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策划,时尚而鲜亮,个性独具。临近夏日了,虽然小风吹得还有些丝丝凉意,但她们依然裸露出自己的漂亮细长的胳膊,有的,甚至穿着一条短裤或短裙,一对性感的大腿向世人炫耀着迷人的青春魅力。
小广场上的一家名牌服装店前,一大群人簇拥在一起,围成一圈,里面有歌声传出,是轻摇滚的节奏,但歌曲则是“祝你生日快乐!”经过改造后的这首人人熟悉的老歌,激越而动人,它可以将人一时落寞的心情一下子就带到了那快乐的时刻,那美妙的时光。我没有走近,只是略略地站立了一会儿,目光梭巡地扫视了一圈。没有我在寻找的熟人的身影。
我进了苹果专卖店。人多极了,但颇安静,仿佛这里凝聚着一股强大的磁场,让人一旦进入就会被时尚的气氛所慑服,禁声而无语,只是沉浸在对苹果产品的欣赏中。许多人都在欢喜地玩弄着敞开式柜台上展示的苹果产品,亦有几对年轻男女在喁喁低语地与恋人交流着什么。我悠闲地走了一圈,没有在任何一款产品前驻足,目光还是逡巡。我只是一个混在茫茫人群中的寻找者。
想象中的奇遇是会让人心生欣悦的,甚至想象中的彼此间的交流与对话都充满了诗情画意,仿佛历历在目了。我陶醉着,几乎忘记了此时此刻我所置身的环境。我飘然世外,身轻如燕地飞翔着,在暗夜中穿行。
我是一个失意的寻找者,最后怏怏地离开了苹果店,走向了店外的小广场。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展现着模特们水蛇腰般的身姿,她们一摇一摆地蛙步走过T型舞台,留下一片惊艳。
不时喷射出清泉一般水注的小广场周围围满了人流,他们围观着,等待着喷水的那一振奋人心的时刻,当被镭射灯照亮的水线飞流直上地喷洒时,他们亦会发出一声声快乐的尖叫声,纷纷闪避。亦有几个勇敢贪玩的男孩果敢地冲进了水中,不顾母亲在背后的高声呐喊和劝阻,不管不顾地跑到了水池的中间,身体淋得透湿,但一脸欢笑地站立着,还叉着腰,挺起胸膛,像是向别人显示他的骁勇与无畏。有人开始拍照,一闪一闪的镁光灯闪电般地划过。喷射的水线舞蹈般起伏跌宕地舞动了几下,停歇了,又变得安静了下来。接下来是继续等待新的一轮银蛇狂舞般地喷射。
我没有等待,我只是一个失意的寻找者,匆匆迈步离开了三里屯,走向了苍茫的暮色中。背后,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渐渐地远去了。我寻找的不是今日的三里屯,我寻找的是旧日岁月中曾经有过的三里屯,它连接着一段我永难忘怀的记忆。(文/王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