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准的,早上七点楼下120房开始装修,先是一声咣当——骄傲的装修工开门相当气势。干装修真是屈才了,应该去医院治疗植物人,任你像白雪公主睡的那般死沉也得惊醒。开门之后有短暂的沉寂,刚朦胧,就有一声尖厉的电锯准时把你从床上惊跳起来。然后马不停歇嘶叫下去,听得你全身的肌肉抽紧,心脏像谈恋爱的少女一样扑通通乱跳。那是他们锯木头。
我住了三年,隔壁没日没夜锯了三年的木头。问装修师傅哪来这么多木头?我自作幽默地问“难道120是大兴安岭?”师傅冷冷瞥了一眼说不知道,刚接手,当然要先锯木头。
明白了。这家装修是堪比长城,金字塔,巴比伦神殿的大工程,属于百年大计要名垂人类装修史的建筑。这么说吧,我们院楼落成多久,他就装修多久了。已经换了三代人、九十多批装修队,第一代的装修师傅接手时弱冠,现已耄耋,一次下楼见他拉着个小孩对着120念了首诗:“装修要是收了工,家祭毋忘告乃翁。”孩子正气道:“放心,我传达给我孙子。”
当时没有日全食,但还是两眼一黑。工人福利不错,在他们干活的时候有音乐欣赏,我们院儿后面就是水产学校,早上七点三十分准时放音乐,音乐气势如虹,磅礴大气。慷慨激昂——“前进前进,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歌声像鸭绿江水一样绵绵不绝雄赳赳气昂昂地灌进你耳朵。蒙住被子也没有办法睡觉了。这段音乐的目的是给学生当起床号用,顺便让我们院沾了光占了便宜。他们还有点不乐意“这是最后的呐喊,奴隶们起来起来……”
大喇叭叫完方圆十里的奴隶们起床后,篮球比赛开始了。这边电锯一停,院里篮球场就开始嘭嘭拍球。一下一下地击打着你那柔软的心房,我的小心肝啊,跟着扑通扑通跳。篮球场被四栋楼封闭住,形成了一个高品质的声场。这拍球声被放大的可以跟炮声媲美。
咚咚咚,然后“哐当”一声砸在篮板上。然后“咚咚咚——哐当,咚咚咚——哐当”。
迷迷糊糊爬起来坐在窗前向下看,果然是那个风雨无阻的中年男,穿着一破背心加一双拖鞋在球场上蛤蟆一样地跳。背心的图案是大帅哥周渝民,可惜眼睛的位置成了破洞,黑乎乎的怎么看都像《加勒比海盗》里那个独眼龙,过几天另一个眼睛也破了,成了民乐大师阿炳先生。中年男带着队友阿炳打球,也许搭档眼神不好的原因,我看了他三个月,球总在门口徘徊,一次没送进篮筐。可以给望州岭男科医院代言。
他有些生气还有点累,把球垫在屁股下坐着抽烟,大声咳嗽,咳嗽声个性十足,不是短促音,是绵绵不绝的生生不息,先是“呕”一声吸足气,然后“唲啊唲啊唲啊”不间歇地猛咳,赛过贵州大叫驴,这时候放A片,他和女主角一唱一和,就是极品大片《人与动物》。
随着“呕唔”一声的怪叫,大型超级篮球赛开始了。球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全是选手,六十多人抢一个球玩。中年男也跟着上,一会儿背心又被撕开了几个洞,阿炳彻底毁容成了肉馅,拖鞋也飞到了草坪上,被早起的老鼠当了点心。他光着脚被玻璃扎坏了,悲凉地瘸着走了。场上还在抢,不在篮板下,而是在整个小区。
前面一小子抱着球疯了一样往门口跑,后面一队人马批命追,恍惚中院子变成了美国橄榄球场。当然篮球比橄榄球大,前面的小子抱着就像个婴孩,哎呀妈呀,三进三出救阿斗的赵子龙再世!任你千军万马,将军我抱着孩子就像逛超市一般自信从容!
我坐在阳台前拍着栏杆给他指挥逃亡路线“往三号楼那边跑!拐弯拐弯,那边有人堵你”整个院子蝗虫过境一般涌动着无数抢球的人,呐喊谩骂声不绝于耳,赵子龙将军抱着篮球冲出小区,沿着竹溪大道绝尘而去……
球场空廖静寂下来,于是带孩子的老头抢过孙子的小皮球摇身一变成了篮球健儿,那球很小,和他孙子的生殖器有一拼。哆哆嗦嗦一下一下往篮筐里扔。因为小,命中率很高。他满意地嘻嘻笑。
老头玩了一会儿球改行当音乐家。他有个二胡儿,蒙胡儿的蛇皮惨不忍睹全是洞,九筒似的。这条蛇前身是白娘子,不然不会哭得那么哀怨伤心。听得我扼腕叹息泪水滂沱。二胡在球场上鬼哭狼嚎。
老头来劲了,扯嗓子给你来一段《帝女花》“裸发满天带月光,鸡鸭被活捉丰台上,逮女发带累上香……”捏嗓子学女声,我一身鸡皮突起成三号砂纸样,背心磨出了无数洞,老头眼睛突然亮了“小子,背心别扔。给我蒙二胡。”
老头瘾奇大,从早上拉到晚上,院里回荡着凄厉的哭声,仿佛殡仪馆。 夜幕降临了,在昏黄的路灯下,冲出几个肥胖的打着饱嗝的老太太,为首的老太太挺胸抬头,神气活现地带领着队伍向活动中心挺进。老太太手里提着相当值钱录音机。值钱是因为年代久远,完全可以混进博物馆充当古董。
这放声的古董体态超级庞大,可以当棺材用。它通体玄黑,遍布污垢,机身上的油泥已经板结成干泥块儿了,一放音乐黑泥片儿震的只往下掉,仿佛撒了一地的锅巴。
老太太咚一声把古董放在活动中心的椅子上,弯腰撅着屁股向桌下钻,回洞的棕熊一样笨蠢地找插座。费了半天劲没找到。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半天也没声儿,老太太恼火了,啪地给了录音机一大嘴巴。录音机终于委屈地哭出了声。声音相当的诡异,我担保你听过之后周身放冷,牙酸齿晃,头发刺刺立到像鲁迅。它如涕如怨,听得心里发毛。瘆人心魂。李逵听完也不敢走夜路。
老太太不管它,拍着巴掌召集队员,站在门口开始演讲:今天我们跳的是现代舞,要跳出娘亲的活力来,跳出娘亲的风采,找回娘亲的心。找回娘亲的身体。这个“娘亲”是“年轻”。一群找娘的夕阳红孤儿寻亲团开始活动。老太太扭腰摆臀,一身横肉翻飞。跳得不亦乐乎。
一帮老头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色迷迷地欣赏,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不知是因为脑血栓还是看的兴奋,边欣赏边哆嗦,并且激动地哗哗流口水。老太太们跳的更得意了,脖子、屁股、腰上一圈一圈的肉快乐地颤动。活像一群套着游泳圈的企鹅。
伴随这些老太太跳舞的也是娘亲的音乐。只是承载娘亲音乐的录音机不太娘亲了,有些哮喘病,唱着唱着就大喘气——“光荣属于八十……娘,娘,娘代……新,新,新一辈,辈。”还像心计颇重的政客一样,经常话到嘴边留一半就停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带三个表我的心。”
领舞的老太太,这个时候跳得正欢不会去教训录音机,她带着小孙子来的,孙子一听录音机罢工,马上变大爷。面目狰狞地上去就给录音机一脚。好用,马上声嘶力竭地唱起来了。唱得心酸,唱得哀怨。它满带哭腔啼血杜鹃般唱道:“甜甜的小妹啊,甜甜地笑,甜甜地歌声啊赛过百灵鸟。”
我听得毛骨悚然。杨钰莹是我的意淫偶像,听到这凄厉的声音加上一群胖企鹅花枝乱颤,顿时心灰意懒万念俱灰,本来想攒钱买保时捷的构想也彻底破灭了。
扭啊扭啊扭,开始跳慢四了,“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到底我是做错了什么”。这歌不好,它还没唱完,院外就传来“呜噢呜噢呜噢”救护车的声音。原来老太太跳的太HING把胖腰扭了,趴在地上痛得直哼哼,她咬紧大牙对企鹅们呻吟地说道:“接着跳。”眼瞅着一个大企鹅被抬上了救护车远去了,录音机幸灾乐祸地唱: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一群小崽子窜进了操场,十岁左右的孩子。我坐在阳台向下观望。知道马上开始军事演习了,肉身互搏拼刺刀磕拳头太原始没意思,这群小东西已经告别冷兵器时代,正在研发手雷,火箭筒和导弹。“轰”手雷先上场,随后对面开始机关枪嗒嗒嗒扫射,然后是炸药包,一阵阵炮火把我家的窗户震得直颤,赶紧用胶带把玻璃粘成“米”字。
去年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群王八蛋,万炮齐鸣轰我家,魔术弹蝗虫一样往窗户上砸,玻璃震得像乌龟盖子一样四分五裂。一年里,军事战备和军备竞赛最高潮当然是过年,白热化胶着,我们院互相拜年,都带大喇叭。
这群小东西天天过年,按照过年长一岁这样算下去,他们的年龄应该有一千岁了,叫小王八蛋恰当合适。半个小时后,小规模冲突战基本就沉寂下去了。
深夜十二点到凌晨三点,这段时间的声音花样繁杂又断断续续,鸡一般都是早上鸣啼,我们院的鸡属于变种,去年过年对面楼买了只公鸡,我以为它很快会变成复数名词,鸡头,鸡翅,鸡腿,鸡心,鸡肝等等,谁知道不是为物质享受而是为了排遣寂寞的心灵,他们把它当宠物养了。夜里十二点半,对面这鸡准时叫人起床,不知疲惫地喔喔喔,声音高亢,极具穿透力,穿过空旷的操场,锥子一样往耳朵里扎!我坐在床上很烦躁地跟着它一起朗诵,比它多一个字——喔喔喔操!
对于这只神秘的、半夜叫的鸡,我下断言它原主人肯定是周扒皮。后来才知道错了,它来自美国檀香山,那边和中国的时差六小时。 把半个院子里人都叫醒之后,它认为自己完成了本职工作,这只敬业的外国公鸡心安理得地休息了,院子里又响起了晚归的脚步声,此时凌晨两点半。我们院外面那栋楼出租给了饭店,里面楼也顺便租给他们员工做宿舍用。他们十一点下夜班,到两点这段时间员工出去谈恋爱去了。估计这三个小时谈得不过瘾,谈得不够尽兴。所以走到楼下的草坪上意犹未尽,接着谈。
男的扯着嗓子喊:“他妈妈地,这事怪我吗?你他妈对我客气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女的不说话只是委屈地哇哇哭,声势浩荡,可以把聋子震到能听见。泪水滂沱,可以把长城冲得东倒西斜。我不是秦始皇,不然当场举办第二次焚书坑儒大会把这对痴情男女活埋了!女孩子哭得稀里哗啦,极具感染力,因为天天哭,培养了一小粉丝。粉丝听偶像哭得寂寞跟着合唱——隔壁楼那九个月大的小孩开始哇哇哭,响彻云霄绵绵不绝。
新生命开始啼哭,天也亮了,新一天开始了。(文/张发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