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凭《少年派》拿下奥斯卡最佳导演后,我在微博看到一个网友比较张艺谋和李安:“早晚会有更多人承认,李安不如张艺谋,这俩人对生命的理解不一样。张艺谋早年的电影真有原始暴烈的神性美感,李安是始终要表达纠结缠斗。”彼时我也认为,李安的电影有好莱坞成熟工业的设计感,轻易不肯多一分。李安这样在自己的领域里可以呼风唤雨的导演,我自然觉得他不是怯弱的人,他的纠结缠斗不是自己的纠结缠斗,只是要为观众表达怯弱的纠结缠斗而已。
几个月过去,张艺谋身陷新闻,成为“七个葫芦娃之父”,被专栏作家批评为:“国师这几年除了负责眼花缭乱以外,还有什么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呢?”国师当真原始暴烈,三妻四妾、多子多福历来是中国人的原始传统。并不是要在道德上评论张艺谋,但我想,在超生违法的现状下,跟几个女人生七个孩子,张艺谋应该不是怯弱的人吧。
艺术总是很奇妙,藏不住个体,艺术家是艺术的一部分,导演也是电影的一部分。从张艺谋到冯小刚到陈凯歌,他们的人生和作品在同一象限上,始终没有李安会有的那种纠结缠斗。就算是悲剧,前者多是浓烈的撕扯的定论的悲剧,在人性上是浓墨重彩的判断。昨天在小津安二郎的《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中读到一段话:“我认为,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最近似乎很多人认为动不动就杀人、刺激性强的才是戏剧,但那种东西不是戏剧,只是意外事故。我在想,可以不要意外事故,只以‘是吗’、‘是这样啦’、‘就是那样啦’的腔调拍出好一点的故事吗?”联想到李安,李安作品中有浓浓的余味,是那种走钢丝般的疑问:“是吗”、“真是这样吗”“为什么是这样呢”。好像怯生生的发问,带着导演本人真切的疑问。
前几日李安返台,与龙应台对谈,《我的时代和我》,两个小时的视频我看了两遍,李安那份怯弱和谦卑让龙应台也似乎柔软许多。李安谈电影、谈人生、谈成功、谈梦想,总是透着一份虔诚,那种并不笃定的怯弱衍生的虔诚,听来十分有趣。但他在自己的领域里成绩斐然,只言片语对后生小辈都是金玉良言真知灼见,与他那份写满“我也不确定”的怯弱相映成趣。他批评台湾新闻,先是双手合十,又说:“恕老臣直言……”才开始批评。李安个性中的儒雅温和自不必言,如今功成名就的他,处处谨言慎行,且自然而然,天性如此,让我很感慨。
我觉得杨德昌的电影《一一》呈现一种关于人生的叹息:“是这样吗?啊,这样啊!”轻声的,犹疑的,怯弱的,叹息。后来我发现,侯孝贤、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也常是这样一种叹息。他们的美学不是一种暴烈的泼墨的哲学,而是一种怯弱的忧伤的疑问,他们没有斩钉截铁的大是大非,而是不断地问:“是吗?是这样吗?”
李安在跟龙应台的对谈中说自己从小一直是怯弱的人,小时候看电影哭到整个电影院的人都在笑:“你看那个小朋友哭成那样……”多年来学电影,拍电影,一直很怯弱,“不晓得会怎样……”
不知为何,看完这个访谈再看《“张艺谋们”的婚姻和他们所处的时代》那篇文章,我心里只有一句话:“上帝保佑怯弱的人。”(文/微冷微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