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点道理有那么难吗？

香港回归后一直有“民主派”和“建制派”两个阵营对垒，“民主派”以“民主”为诉求，“建制派”以“爱国”为诉求。有趣的是，“民主派”不敢说不爱国，“建制派”也不敢说不要民主，或者说，“民主派”精于诠释何为爱国，而“建制派”则精于诠释何为民主。

本来都没什么，在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人人坚持自己的一套价值观，为其吶喊鼓吹，希望占领舆论阵地。各人头上一片天，你能把道理说得通，能感染更多的人跟你走，那是你的本事，至于说不通道理的，最终被人背弃，那也只好怨自己没把道理说清楚，或干脆本来就没道理。

但近年来有一种趋势，便是大家越来越不讲理，在公开场合有不同意见，就互相指骂，动手动脚，干扰正常辩论，把应该讲理的地方变成不讲理的地方。

其实始作俑者是“民主派”，“民主派”中激进的一翼，从“城市论坛”的公开言论场合上发端，“声大夹恶”，不守规矩，然后又在立法会捣乱，放飞机扔纸牌，这当然是吸引“公众眼球”的举动，也博得一些年轻人的喝采。每次有这种举动，记者的镜头就对准他们，就有上报章新闻版面的机会，有一段时间，他们显然以为这一招管用。



但“民主派”聪明，“建制派”也不傻。近来他们也组织一些年轻人，每逢公开场合也大叫大嚷，不守秩序，甚至到“民主派”主持的会议现场去“踩场”，打断讲者的发言，跳上桌子指骂，搞得“民主派”无计可施，只好中断会议，怏怏退场。现在，轮到这帮建制派的破坏分子上报章新闻版了。面对“建制派”的野蛮，“民主派”开始有点明白了，最近“民主派”的“激进”似乎倒收敛了。

这叫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大家在蛮横这一点上扯平了。这种趋势发展下去，香港就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讲道理的地方了，既然各自的道理都没机会讲出来，真正的道理就被掩盖了。

今天香港人的难题就是，大家都不讲道理了，那道理在哪里呢？

中产阶级是香港的中流砥柱，是“民主派”和“建制派”都致力争取的社会力量，偏偏中产阶级又是最理性平和，最崇尚包容和沟通，眼看“民主派”和“建制派”都如此不长进，都以胡闹叫嚣为能事，中产阶级难免大摇其头，所以近年来香港的中产阶级开始对政治冷感起来。这也难怪，就看这一群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要指望追随他们来走“爱国”和“民主”之路，岂不是要误托终身？

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是骂人，反而把自己的道理讲清楚，让别人乐于倾听又容易接受，这才需要真功夫。你虽然占有真理，也掌握一套讲道理的技巧，但你还需要一个大家都讲道理的环境，否则你有天大本事，都不能把道理讲清楚。如果你先破坏了这个理性的环境，你也只好接受对手的蛮横粗暴，然后你就没有权利责怪大众不认同你的理念了。

你本来占有真理，你不讲理倒去漫骂，那是把你的利器变成泥浆，涂污了别人的同时，也涂污自己。其实对手最希望的就是你不讲理，因为讲理他会输，而互相辱骂彼此可以打个平手。

有人会说，我讲道理讲了多少年了，没有人听啊！政府不听，市民也不听，我也是迫于无奈才走到这一步的。然则，你讲道理没有人听，你骂人就有人听吗？当然也是没有的。你野蛮能野蛮得过政府？政府可以合法使用胡椒喷雾，有高压水龙头，你动武能动得过他？

当然，是自由好还是不自由好，是法治好还是无法无天好，这些问题人人都有答案，如果连这样简单的道理政府都装聋作哑，都要反其道而行之，那政府就要承担与民意背道而驰的后果。政府动辄用粗暴武力来弹压民众，长治久安就是空话，因此即使是政府，不讲理也是不行的。

《一代宗师》里有一句对白，叫做“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们对普通百姓能理解普通情理，也要有这样基本的信念吧。讲一点道理有那么难吗？彼此尊重与人为善会让自己理亏吗？民主不是我打倒你独霸天下，民主是要和不同思想和利益的人共存，并以理性来制服对方。

多年前台湾民进党有一个斗士叫朱高正，留德博士，能言善道，每每在立法会里动粗，是最吸引传媒眼球的一个，现在朱高正在哪里？没人影了。因此到最后，不是那些野蛮的留下来，是讲理的有政治生命，因为社会主流是理性包容的，而如果我们都不讲理，那我们就活该永远停留在一个丑陋野蛮的社会里，我们就别谈什么民主和爱国那么伟大的话题了。（文/顏純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