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老电视机其实是家里最有学问的电器。
电冰箱只知道制冷,什么山珍海味放进去它也不认识,反正制冷是没错的。里面总是一团漆黑,你不开门,它永远不会亮。
空调比较聪明,有些会制热。可是四季里面,空调至多只工作两季,有些才一季。
当然了,电脑也很有学问,网线一插,知道天下事:什么国的英语都会说,什么歌儿都会唱,什么冷门的知识它都能找到。可是,电脑才来这家几年呀,问它以前的事,比如说大宝小时候最爱的动画人物是谁,保险会看到电脑屏幕上的漏斗图标,转呀转呀转叶……转不出答案来。
只有电视机,是什么都知道的。
它认识每一头狮子的脚印,因为摄影机追过它们;它分得清每一只羚羊的皮毛,因为有探险队为它们编过号;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只要上过电视的……它全看过全记得。尤其是,那些大宝喜欢过的电视节目。
《猫与老鼠》、《圣斗士星矢》、《十七岁花季》《狂野荒原》——中间有一段,还出现过《流星花园》,那是大宝当时的女朋友、小宝妈妈的口味。
现在它老了,合府上下的电器里,它是最高寿的一台,大家都叫它:“老电视。”来这家多少年了?老电视不记得。可是它也年轻过,它永远记得,它曾经被装在箱子里,那是电器们的襁褓。有人带着它上上下下,哗一下拆了包装,它一睁开眼,眼前就是头发乱蓬蓬的大宝,眼神那么亮,和它一样仿佛都是第一次睁开——电视机从自己放的电视节目里学会了“一见钟情”。
它很快发现,大宝比自己更加痴迷。他总是偷偷来看它。应该做作业的傍晚,大宝房的门关着,可是它知道气窗开着,大宝正在听它的动静。它于是,努力地,把每个字都念得很大声很清楚。
大宝呢,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要削铅笔,总之,隔三岔五跑客厅,唉,其实就是来看电视的嘛。有时候,真是运气不好,电视上放的竟然是越剧《西厢记》。大宝仍然站在电视机前,不转眼地看,直到被大宝妈吼一句,把他拖出去。
那斗智斗勇的峥嵘岁月,老电视至今回忆起来还觉得津津有味。暑假里,大宝偷偷看电视,赶在爸妈回家之前关机,拼命给电视扇冷风。老电视也努力,气沉丹田,自欺欺人地想:“心静自然凉。”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定能很快凉下来。
后来被抓住了没?十多个暑假呢,哪儿可能次次都虎口脱险。
这些年来,家里的伙伴们来来去去,洗衣机、电冰箱、空调……都换过好几轮,曾经被老电视取笑过的小电器,比如:手电筒、录音机,索性不见踪影。
它还记得有一次停电,家里一片漆黑,正好可以不做作业了,他就兴冲冲跑出来:“妈妈,我要看电视。”大宝妈说:“这么黑这么看?”大宝说:“开着手电筒看。”
……全家静默三秒钟,轰堂大笑。连老电视也发出了电流的咝咝笑声。
后来大宝结婚的时候,旧家里什么家具电器都没要,只带上了老电视:“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可以随便看电视,想看多久就多久,终于能够实现了。”
(注:编辑配图;图片来自网络)
可是……现在大宝,根本不看电视了。
书房有电脑,沙发上随时扔着iPad,手机一会儿嘀一声。下班后,这三口之家,大宝在书房浏览网页,大宝老婆、小宝妈在玩iPad,小宝有时候蹭到爸爸腿上看《喜羊羊与灰太狼》,有时候偎在妈妈怀里看韩剧——竟然学会了一句外文:“呕爸”(哥哥)。
“来看我呀,”老电视发出寂寞的喊声,“我的屏幕比较大,我的音响最响亮,我能点播,我能到时播放,我能回放……”
iPad冷冷打断它:“你有美剧吗?你能几十集剧集不断放下去?你能没广告吗?”
老电视悲哀地明白了:它其实不是一台自由的电视,它的应有尽有,只是假像。应该是:电视台放什么,它就提供什么,它的层出不穷,在一个很有限、很有限的范畴内。
所以,不能怪大宝离开它。他长大了,而它,老了。
电视机是没有心的。可是它觉得,在身体的某一处,在显象管、集成块、电线打成结之间,在疼。疼得它想把自己缩起来,把头紧紧地低下去,让人看不到自己的痛,他也不想看到别人。
大年三十,全家人都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它却仍然疼得不想直身。
它听见大宝说:“这电视质量不行了,图像都变形了。”
——老电视放过那么多狗血剧,音响里说过无数次“对不起。”“我想我从来没爱过你。”“你不适合我。”“你不会找到幸福的。”它还是觉得,这一句“质量不行了”,是最狠的。
电视机是不会哭的。哭的滋味是什么,它永远不知道。
终于那一天来了,老电视身上的线,一根一根从插座上取下来,那是它与世界之间的脐带联系,正被一一截断。纸箱封得不严,里面有一种老东西特有的霉味。纸箱来,纸箱去,这是电器的注定一生吧?
老电视心灰意懒,它闭上已经全黑的荧幕,沉入一场不想醒来的瞌睡……
突然间,一阵喧哗声震醒了老电视:这是垃圾处理场吗?纸箱哗哗拆开,老电视一眼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头发乱,眼睛亮,满身的喜悦之情——还有人喜欢我?喜欢我这么过时的、自惭形秽的模样?
大宝还没走,正跟村里人寒暄。老电视渐渐听明白了:大宝联系了一些朋友,把自家完好的电器送下了乡。他说得恳切:“东西都是好的。你们别嫌。”
老乡们赶紧说:“不嫌不嫌,你看,娃儿们看得多开心。”
是的,小男孩就蹲在老电视面前,看得目不转睛。至少找个凳子坐嘛。
小男孩不知道,其实老电视比他还开心:最苦的事,是空有一身才艺却没人需要。最幸福的事,其实就是:有事可做,有人可爱——而且被爱。
现在的老电视,都得到了,它的绘声绘色,它的七彩缤纷,都又遇到了知音。
很有学问的老电视想:我会不会,是史上第一台患过抑郁症的电视机?
不过,这不重要了。(文/叶倾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