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饭桌上,师父忽然问我:“你愿意替我去探监,问候陈水扁吗?”错愕中我唐突地反问:“为什么?”师父若无其事地微笑:“为何不?”就只是问候一个犯人,有这么难吗?
你肯定跟我一样,脑子里瞬间灌满各种想法,就是无法做到金刚经最重要的守则:“如是知如是见”地根据自己皈依时的承诺:“师父说了算!”简简单单地达成任务。去年才发的愿,当场破功。没有被追究的我,心里不闹吗?在此卖个关子,每个人需要面对的情况有别,不想你比照办理,却希望你明白,仅仅是知道,了然于胸,就够了。
知道什么呢?自己内心的波涛,在这过程中,有多少虹霓般的泡泡,持续地生生灭灭?
有年师父大发慈悲,招唤常年资助他养学校(都是全额免费生)与各种慈善工作的善人们,一起去朝圣。我曾在他尚未扬名四海前协助认养九年佛学教育的难民学生,刚好满九年后,有人接手,我便得以多年“保持距离以测安全”。这回忝列“善人”之中,事出有因,我猜。
行前,师父当众再三交代:“遇见乞丐,必须忍着视而不见,千万不能动念,一个镚子儿也不许给,否则会出乱子。”据说,曾有台湾人惯性发慈悲,才拿出几块钱,就被蜂拥而至的蚂蚁雄兵包围得水泻不通,直到他身上的衣物鞋袜都被剥光为止。印度的丐帮,训练有素,非常人能想象。只要什么都不给,他们人再多,也能笑咪咪地纹风不动,一旦有人熬受不住,他们瞬间便能饿狼扑羊般,毫不犹豫地吃光抹尽,前后判若两人。
我们浩浩荡荡地三十多人一起去朝圣,理当什么也不怕,雄赳赳气昂昂。
眼前的场景,如果不是拍摄电影现场,那么,你可以想象,我们开开心心沿途说笑的“浩荡”团队,瞬间安静下来的震撼有多大。那齐整排列蜿蜒直达圣地的乞丐云集,让人很直接地想象着等待搬运食物的蚂蚁们,就在那里一派轻松自在,看着我们惊愕失措地缓慢前行,这条必经之路,避无可避。
如果我们仍在前进,实在是因为“人多势众”,有师父领头,谁也不能示弱。这没有千人也有好几百乞丐的队伍,即便是师父没交代,恐怕也不会有人胆敢出手。考验“悲心”考验“胆识”更考验着“见识”,我们这群有能力长期赞助慈善活动的人,就算旅游经验不丰富,在掌握资源上,也称得上见多识广,这般阵仗,当真是炸弹般的一堂课。我敢说,有胆量沿途一一检视这些乞丐面貌的人,恐怕不会超过半数。我自己,非常“专注”地搂着朋友的孩子们,“无暇”直视乞丐们发光的眼神。
想起1985首度到尼泊尔朝圣那年,坐着随时熄火的出租车,在泥泞的山腰上被平均年龄不到十岁的村童们包围乞讨,惊慌恐惧得不敢开窗呼吸,几乎要灭顶的剎那,汽车启动,望向车后追逐而来的褴褛孩童,仍心有余悸。往后的日子,只要有人提起“慈悲”,我都沉默以对。那惊悚的画面,至今,仍具威胁力。
已故堪布阿贝仁波切是我第一个皈依的老师,有年带我去加德满都的猴山佛塔布施,据说那里聚集了附近所有的乞丐,等候定期前来“发钱”的老善人。我吃惊又疑惑地看着师父,他温柔而坚定地盯着我:“布施,不分真假,只能检视自己的动机。”这颗震撼弹,让我反反复复思索了许多年。
好不容易朝圣完毕,我们又顺着原来丐帮列队迎接的“大道”折返,他们显然仍期待着,不自觉地,大部分人都低头小碎步“闯关”,好不容易冲出这长长的“仪仗”,松了一口气,却见三两仍未死心的乞丐,手抱婴儿夹带稚龄孩童地追出来,我悄悄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快速塞进小妇人手中,此举,引来眼尖的乞丐追逐,一转头,师父拿起相机拍下了我指责重复乞讨者的“理直气壮”,来不及脸红,我彷彿看见了镜中恶行恶状的自己。
没有受到“不听话”的指责,忐忑,却是必然。
非黑即白的硬道理,在我追随师父们多年后,早已夹杂不清,无法分辨是非,却越来越明白,或者更趋近于所谓的“真相”。
我深信,这群食指浩繁的乞丐们,已然示现了一场无可取代的大哉问,乞丐,在那当下,成为我的老师,无法言喻,却一层又一层,渐近式地恍然明白了许多平时无法触及的“真理”。
有年忙着张罗年夜饭,忘了该给侄儿们准备红包,大半夜地匆忙出门去巷口提款机领钱,一转身望见经常在附近晃悠的游民,挣扎两秒后,掏出五百元(不是最大张的千元大钞)快速塞给看来许久没洗澡的老先生,便赶紧逃走,忽听身后咿呀慌张的声音,回头发现老人十分不悦地递出纸钞往奔跑中的我挥舞,惊得我更快速地逃回家,深怕被追上。进家门后,反省了一夜,虽是自卫行为的暗夜奔逃,我的举动,实在很失礼。后来听说老人从不收受金钱,但衣服与食物是收的。
就像师父说的:“布施,是自己的愿望,布施的对象,不需要理由。”成全自我的行为,何来功德?便无所“畏惧”了。
在公开募款的餐会上,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捐款人:“自己走一趟去参观捐款现场的应用,当做另类旅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而非只是捐钱了事。”深信施与受,双双有所得,两不相欠,然前提是出自于“理解”的布施,而非草率行之。道理是人尽皆知,却似乎比想象的困难。
原因很简单,我们无法做到像“金刚经”说的真菩萨没有“功德”,度尽众生而无有众生可度。却依然可以用“想象”的,去理解没有“功德”这件事,而让自己好过许多。这便是“悖论”的真相,真正的好过,是因为无所得。
我给,是因为我有,我该给,我愿意。并非,为了“有所得”。(文/陳念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