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几乎天天去喂猫,这导致了许多业主的不满。世界上,有人喜欢猫,有人厌恨,就像有的人注定成为人,而猫是猫一样。事实上,一位老太太昨天已经委婉地表达了她的意见,为此我今天做出让步,退至楼对面的垃圾桶旁喂食。然而当十兄弟——或姐妹,或者不管把它们叫做什么——在口哨中一如既往地出现在我面前时,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还是横在了我们的跟前。看得出来,她想把我和猫一同扔进笼子里喂老虎。
如果有人问,为什么非要在人家的地盘撒野而不乖乖地把自己楼前的猫先喂饱再说,我只能无奈地表示,猫的人生境遇和地域差异和我们几乎是差不多的。有的地方注定是法兰西,有的地方叫西班牙,但有些则却只能是巴尔干或撒哈拉。当我几乎找不到一只精神正常的猫愿意在我楼下的非洲大陆定居时,又发现小区里的美利坚合众国(花团锦簇、食物丰沛,还有作为上帝的人类的爱抚)的生活,早已水生火热到天天打着饱嗝晒日光浴时,我无意路过了这片仍旧处于“初级阶段”的大陆。供应短缺,环境一般,更重要的是,置身其间的生命力还显得特别顽强。也许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以及友邻的不够友善,这里甚至还多少有了点闭关锁国的味道:一群小猫窝在局促的草堆中,既忌惮于外部世界的侵扰,又不敢通过移民改善生活。每当口哨一响,草堆便有如魔术师的口袋一般将它们一口气通通吐出来,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个个脸上一副大难临头的绝望模样,而阎王爷却似乎又早已将它们忘却了……
在发泄完一通没有人有权利在他们居住的楼下喂猫后,我承诺,可以把它们带去更远的地方喂食,同时尊重她不喜欢猫的事实。她似乎根本不想听我说话,反复强调,如果不是有人喂它们,这里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的猫。对此我只能解释,猫不是因为喂食而诞生于此的,它们本来就在这儿,恰巧我路过而已。很明显,我没有本领生育和我本人不一样的物种,况且我还是个男人。不,她坚持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人提供食物的话,它们不会长期出现在这里,甚至我的救济会让猫越来越多。可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呢?我告诉她,这些猫从大小来看自出生到现在寄居在草丛里差不多有几个月的时间了,靠垃圾桶旁遗留下来的残羹剩饭存活,或仅仅是依靠空气和意志力求生,根本没有能力和胆量去更别的什么地方。
女人好像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出乎我意料地开始语重心长地阐明她经过深思熟虑的人生哲学。照她的意思,既然有人这么有“爱心”,为何不将他们全抱回去,何必在这里乐善好施。不瞒你说,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我确实尝试过将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猫抱回家收养,结果惨遭拒绝。对于野惯了的家伙,我看得出来,保留它们的活动空间可能是一种更加明智的选择……不,她肯定地反驳我,野猫之所以是野猫,理应流浪,而且——她突然来了兴致——既然没有人能终其一生地照料它们和它们的子子孙孙,就应该让它们自生自灭。言下之意,流浪猫中的有些或大部分注定饿死、冻死、被折磨死,甚至如果现在不死,以后会死得更多。在她看来,我是出于一种无知的爱,甚至是为了表现爱而爱它们的,但和她这个先知比起来,对它们的生活、遭遇及其未来的有可能面临的残酷简直一无所知。
我当时着实被震住了。我从来没有,肯定也不会想到,上海的中产阶级对世界已有了如此执迷的求索。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我当然愿意抱它们回家,给他们洗澡,吃食,睡在我温暖的床上,凌晨三点四十五分,起来陪它们一同在沙发上观看巴萨与皇马的对决。我当真会给他们结扎的,又或者在它们知晓了如何避孕并有能力负担下一代后,祝愿他们的性生活和我们的一样丰富多彩。但真实的情况是,我不是菩萨,不是雷锋,我告诉她,我只是一个和她一样活生生的人。我不会为了猫放弃自己的生活,事实上(当然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仅是一个路人,一个无法遏制一旦被唤起便不可收拾的同情心的家伙。
毫无疑问,无可救药的怜悯不能让所有的流浪猫得到救助,也不可能规避世间所有的恶。我想,即便上帝,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我跟她说,这是一个悖论:要不它们今天饿死,要不它们和这个春天诞生的子子孙孙在将来的某一刻一起死——对于某些猫来说,死亡的威胁在所难免。至于某种自生自灭的道德观念或因果律,我不是不懂,只潜意识地认为,既然世界上存在着不劳而获的独裁者,为何我不能为一只行将饿死的流浪猫提供食物呢?我做我能做到的,看着它们今天活着至少比想到它们将来有可能和更多的“它们”与这个残酷的世界说再见会让我好受一些。
显然,辩解女人是听不进去的。她依旧不依不饶地说,如果我今天不把它们抱回去,不能保证它们明天不会饿死,我的行为便是一种“伪爱心”、“伪道德”。说着,她拿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棍子又击又戳,嘴里骂骂咧咧的,与之前充满理智(、狰狞)的说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反应,吓得猫瞬时又缩回了魔术师的口袋。我感到不知所措,然而在这种近乎荒诞的境遇里,我隐约觉察到了我们长久以来习惯性陷入的那种非黑即白的极端思维。在有些人看来,似乎圣人和罪人,“共产主义”和荒诞的毁灭之间就不可能有任何周旋的空间。她甚至可以对我说,为什么你不去雅安救灾,而在上海的某个小区里浪费宝贵的时间;若是我捐了点钱,她一定还会控告这是作秀,原因就在于我压根救不了在地震、或者不管发生在这个宇宙空间的什么地方的哪怕任何一次灾难里被牺牲掉的所有生物。我对她说,你的女儿正看着你,给她做个榜样吧;我的意思并非要求她表现出一种对流浪猫截然相反的友爱姿态,不过是觉得,也许你的女儿将来有幸和你一样出于对善恶的敏感而对世界有所“领悟”,但至少现在你不应该如此歇斯底里地在她幼小的心灵里过早地打上一个“非此即彼”的烙印。
凭良心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要与她争论。我尊重她,希望她给予我同样的尊重。我尝试着(或许我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冷静)作出自己的解释,而她则尽情地展示着充满了力量和决绝的武艺,一面在阵阵木棒击打地面、树丛和草地的噼啪声中质问我:有何意义……这种一刀切的方式我们何其熟悉,仿佛有些人一旦认定了某样无法被认同和接受的事实后,便自动失去了所有谅解和弥合的勇气。我猜她可能还会那样一种人,对恶、不公所唤起的痛恨与愤慨让她几乎认定这已经是一种不可撼动的普遍存在了,以至于任何一种在她看来卑微、渺小、无效甚至可笑的善举都是病态的,理应遭到制止。为了阻止这样的善举,整整十分钟的时间里,我和我的妻子看着她枉费心机地吓唬它们、驱赶它们,仿佛为了要符合“自生自灭”的公正原则,它们必须从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消失得越快越好。
直到几个邻居的加入,女人才稍事缓和,意识到有了可以“正常”倾诉的对象。在他们面前,她对之前的火气和举动多少有了点歉意,无奈地表示,之所以如此冲动是因为有些人将剩饭剩汤直接倾倒在门口供猫享用,而这样的做法既滋养了细菌,又恶臭难闻,一旦夏天如期而至,难免会令许多人无法忍受。好吧,其实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争来争去最后可能和猫无关!
你看,所有的人生哲学,归根结底都和个人的喜好与际遇相关。我一时弄不明白之所以制止我仅仅是因为她不喜欢猫,还是不能接受泼洒的饭菜剩汤。如果原因是前者,何必搬出所谓的伪善理论,就算它是确凿的,讨厌一样东西也无需如此多堂而皇之的理由。若是后者,问题更简单,你要做的不是把猫赶走,是搞清“斗争”的对象,将破坏环境者“绳之以法”。我承诺,今后假使我的火腿肠有一次落空,会自动将它拾起,不过就破坏环境的可能性而言,即便它们是双汇牌的,每次也都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我想让他们应该知道,对一只饿猫而言,零星的火腿肠所能引起的疯狂并不比一个疯狂的女人对猫的厌恶更逊色。
至此,在他们仍旧为了猫、小区美观和一个不居住在这里的人到底有没有权利喂猫互相打气之时,我也在一旁做着自我检讨。可能一个人讨厌猫,剩饭剩汤加剧了她的厌恶,而当她既不知道如何把它们彻底赶走又希望借助于“理念”等待它们自动消失时,不速之客出现了。我的出现不但延续了猫的生命,同时将剩饭剩汤出现的危险系数大大增加,为此,我着实感到抱歉。只是如同猫何时死去、死多少是一个悖论,在猫的生死存亡与对他们喜好的取悦之间同样存在着两难。坦白地说,如果这些人将猫个个杀掉并埋没,我没有权利制止他们并令其感到不快。作为一个拥有些许智商的人,我希望可以用一种文明、理性、冷静而友好的方式制定出一个更加理智的做法。原因很简单,没有人是救世主,在无所谓谁对谁错的情况下,一个人到中年的妇女当着陌生人、邻居和自己的女儿面挥舞棍棒以泄不快,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一种自我折磨的方式罢了。况且,在这场驱逐中,人是强者,而过去的几个月里,一个女人或许会由于一件性感内衣没有成功地取悦她的男人而懊恼,但一只母猫就只能迫于严寒和食物的短缺为了一根没有被含在嘴里的火腿肠殚精竭虑了。
最后,老太太打了圆场,告诉我,尽量在更远的地方喂食即可。我能够察觉到她目光里流露出的某种谅解和认同。但我既无法接受某种意义上的排斥,其实也无需任何人的认同。
对于同样一个长期被各种固有观念和道德教条包围并浸染的人来说,我当然对什么是“伪道德”、“伪爱心”有深入骨髓的了解且深受其害。倘若我因为喜欢猫就觉得自己特别有爱,因而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那些生而注定对动物无动于衷的人,那无异于卫道士和红卫兵处理世界的方式。这些人往往出于自我意识的过剩需要通过表达爱来证明自身的存在,并多少由于生活的空虚、无聊、缺少寄托让这种爱变得盲目和歇斯底里。如果他们愿意,我们甚至可以在乍暖还寒的春夜一边倾听野猫的饥肠辘辘,一边就这个话题聊上一整夜,但倘若没有更好的理由,我只能说,喂猫是因为我遭遇了,内心里绕不开,情不自禁地提供慰藉罢了。既不为向人展示什么,也不可能沉溺于自身的虚妄之中,毫无高尚拯救可言,也谈不上什么拯救。同情它们的脆弱,就像同情人类自身一样,我想到了,做了,仅此而已。与女人的误解不同,我同样不相信什么自由意志,以及它有可能带来所谓善的一面的万能和高贵——说到底,我们是被决定的,一只蟑螂之所以是蟑螂,也并非它的过错。
回家的路上,想到女人的疯魔,我觉得既可笑,又可怖,同时还有那么点可悲。有时候人为了自己的喜怒会炮制出那么多的道理,而之所以枉费心机地阐释也许是因为存在的事物让人感到恶心。另一方面,或许女人真的找到了她自认为的真理,可在定义的过程中却再次沦为一个弱者。如果她的生活并不如意,抑或在争取变成一个“好人”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遭受打击并对世界产生了某些深刻的怀疑与不信任,那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嘲笑那些哪怕无药可救的理想主义者和出于本能提供帮助的人。一如罗伯格里耶所言,世界既没有意义,但也不是荒诞的,它只是存在着而已。盲目的道德谈不上什么智慧,有关“自生自灭”的理论也不是什么过人之举。我从来不会说,每个人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会让世界变得更好,但就个体而言,你怎么相信怎么去做。在不伤害他人(或者其他生物)的前提下,一个人有权利去成为他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我对女人有一种深刻的同情。很多时候,一个人太在意某样事物,反而证明了他在其他方面的匮乏。我也是的,争了许久,竟然忘了继续喂猫,拽着半根完整的火腿肠和一颗燃烧的肝脏就这么回来了。眼下,这个正在打字的男人的自我意识可能并不比那个女人的浓度乐观多少,而在争论的过程里,人似乎总是不可避免地把自己太当一回事。难道上帝是公平的?动物改造世界的能力远远不及人类,于是只能卑微,而人的才智如此超群,以至于注定会时不时地歇斯底里。(文/OutofR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