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可能地抓紧时间出门。一边描着眉毛,一边用眼角扫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快8点15分了,这个钟点再不出门,上班的路上恐怕就要变得异常拥堵了。由于居住在中环的关系,家门口的一个大十字路口简直是车水马龙,在上下班高峰期经常堵得水泄不通。一想到这条整日里嘈杂繁忙的马路和路口,一想到每个早晨都在这个十字路口等上好几分钟的红灯,就忍不住抱怨那些城市规划者的无能。中环怎么能在这儿开匝道口呢?这样吴中路不是越来越堵吗?真是会给人添堵,这帮自以为是的所谓官僚。
在咒骂中我出了门,急急地走出小区。先走过一家包子铺,人们从车站下来正好买两个包子赶去公司,包子铺的生意一直不错,总是排着冗长的队伍。我从那个队伍的空隙穿过,没走几步就闻到了油炸的香味儿,面前正是卖油条、粢饭的摊子,老板利索地炸油条,身边的老婆忙着包糍饭团子,买早点的人们自觉地把钱投入一个铁盒子内,若是要找钱,也是自己给自己找,完全是自助式的。我绕过他们,再经过一家眼镜店,还有一家依然关着门的房产中介,就来到了路口。我几乎总是没那么幸运一到路口就能遇上绿灯及时穿过。我像往常一样,站在等候红灯的人群之中,我喜欢稍微靠前一些,挪了几步路子。那些过往的车辆排放着严重劣质汽油燃烧过后的尾气,熏得人难以呼吸。再加之这些年挥散不去一直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雾霾,人的呼吸道感到更多刺激和难受。咳嗽声在身后此起彼伏,可怜的人们,对这一切毫无能力排除,只有被忍受的份儿。
这样的红灯显得特别长,尤其是在分秒必争的早晨。人的耐性渐渐丧失,有几个人的步子就快要挪到机动车道上了,我看着真替他们捏把汗。正因为我低着头看别人的步子,才会无意中眼角晃过一个卑微的身影。说是身影,他没有那么高大,他几乎是盘缩在那块木板上。这个身影我近几日见过几回,在地铁口,在菜市场门口。那是个很寻常的乞丐,只不过他是残疾的,两条腿萎缩着,盘在身下,用装上滑轮的板子代替下肢走路。
似乎身患残疾的人乞讨不是罕见之事,人们多多少少也习以为常。我每每路过这样的乞丐,总是在纠结要不要给钱。一来,看到众人都匆匆走路没人搭理乞丐,我也不好意思施舍,那枚硬币丢进铁罐子里的声音并不好听,反而我觉得相当突兀和刺耳。我害怕那种声音,其实是害怕别人听见那个声音回头看看是哪个傻缺在给钱呢。我知道这么想是不好的,如果别人真的需要帮助的话。什么时候我竟然有了这样的心理,害怕起做好事来。也许是听多了别人的说话,他们说这些乞丐是有集团的,通过自残的方式走上了职业乞丐的道路,别看他们可怜,在地铁里一天下来也有好几百块钱。当时我想想觉得也是,卖唱的、领着瞎子乞讨的、叫儿童乞讨的,保不齐是被人怂恿的。遂我便不再施舍,此其二。
只是前阵子久居美国的Jack来上海,我俩见到乞丐的反应真是天差地别。他二话没说就上去给了钱,我提醒他说那些乞丐是职业乞丐,不是迫不得已为之的。他嘿嘿一笑,说:“没什么,没几个钱,看人家怪可怜的嘛。”又有一次,见一女士手上东西太多,某物掉落在地,他径直上前帮人捡了起来,归还给她。我见罢,心里有些惭愧。这种情况下,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是漠然的,无动于衷的。Jack说这样的事儿在美国是稀松平常的,对方要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确实不便,你帮他捡起来只是顺手而已。人们总是出于善意伸出援手,而被帮助的人也不会疑心你是不是会抢走他的东西。在大大小小的社区,人们经常在教堂里相互祷告,为友邻祈福。出门见到熟人会亲切地打招呼,问好,即便是陌生人,也会给予微笑。施舍和善意从不需要节省,每个人都是大大方方地付出,自己也会感到很快乐。我说那真是好极了,一个温馨融融的社区,一个个温馨融融的社区连起来就是一个温馨融融的社会。我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但我不知道如何改变我周围的人。也许得从我自己开始,抛弃那些无谓的成见和害怕,做好事为什么要感到害怕?别人就是笑我蠢,也无所谓。
可惜我终究还是在社会的压抑下屈服。Jack回美国去后,我遇到乞丐还是没能及时行善。有一次路过一个拉着二胡乞讨的老人,我就懊悔莫及,我知道他经常出现在那个路口,心中暗暗发誓,打算第二天路过一定要行善。哪里知道,第二天他没出现,过后的好几日都已见不到那位乞丐了。我内心略有抱憾,再次谴责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今天早上在十字路口遇上的这个乞丐,年纪不大,看上约摸二十出头。本该最青春的黄金年纪却无可奈何地在一块板子上行乞,他一手推着自己的板子往前滑,就像船夫撑船一样,另一手拿着铁罐子,磕碰在地面的声音,激发着我内心最柔弱处。我正皱着眉头挣扎着要不要上去施舍,看着他突然停了下来,靠在路边上,用手解着裤腰带子。我不知道他是要干嘛?没一会儿那块板子下面流出水来,他扭捏着身子,很不方便但还是把裤子脱了下来,露出半截屁股,和他脸上肤色一致的黝黑黝黑的屁股。水越来越多,我看到他身下有一小注水冒出来,急急地浇在地面上。当时我说不出什么样的感觉,扭过头不去看他。我知道这些等着红灯的人都看见了,好几个女性朝着别处张望,男人低头看着报纸,或把玩手中的手机。路口的车子拥堵起来,都停着不动,红灯也似乎在那一刻永恒。凝重,窒息的感觉,仿佛笼罩在上空的雾霾化作黑色的粒子降临下来,就要吞噬掉我们这些人。
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那样的事?我们这些穿戴体面的人不会,可我们竟然对那个乞丐如若无睹。那个大街上脱裤子撒尿的乞丐丑陋吗?我想不是的。他愿意自己这样生活吗?我想不是的。他觉得自己无所畏惧,不怕丢人吗?我想不是的。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他别无选择。我回过神来看他,他倾斜着身子拉裤子和腰带,他打算把裤子穿上。他连内裤都没有,就光是那条外裤。是啊,内裤对他来说都是多此一举吧。他那条破裤子又脏又旧,也许刚才解手不小心弄到了裤子上。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照样要穿起裤子来?
红灯跳绿,人们缓缓地行走,毫无生气地,没人再去看一眼那个乞丐。我也只能跟随着众人的脚步,深怕一个迟疑,被身后赶路的人怪罪。我瞧着今天的天气挺好,阳光普照着大地,普照着植物带里那些生动美妙的花朵,普照着漠然行走神色匆匆的大众,也普照着僵硬着身子一脸茫然的我。
那是我所经历的最冗长的一个红灯。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开心。我这人,就是傻,同情心泛滥还要顾忌别人的评价和自己的面子。当我总是在意别人的目光时,我就会一事无成。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因我在那儿检索别人对我的目光。可是当我一再想起那个乞丐,便觉得自己才是丑陋,不堪入目的。我该怎么跳出那个压抑的框子,如果我不是对别人的目光拘执一方的话。宽怀,不只是心生怜悯,还需要勇气抵牾住别人的肆口讥弹。(文/荔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