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任何人有隐身术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正义的探讨十分有趣。苏格拉底认为，正义本身就是好东西，正义者从正义本身就能得到精神的快乐。柏拉图当然是拥护他的老师的，但是，我们看到在他的笔下，苏格拉底的见解被好几个人讥为迂腐，其中格老孔的反驳非常有力。

格老孔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牧羊人捡到一枚宝石戒指，可以使他隐身，他就靠隐身术勾引了王后，杀掉了国王，霸占了王国。格老孔指出，即使一个所谓正义的人捡到了这枚戒指，一定也会胡作非为，与不正义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得出结论是，如果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法律的惩罚，世界上就不会有正义的人。

格老孔的推论有一个前提：利己是人的本能，如果不受约束，就必然膨胀，从而走向损人。这一点大约无人会反对。但是，有人也许会说，约束的方式未必是法律，也可以是道德。苏格拉底就是这么看的，强调为正义本身的价值坚持正义。中国的圣人孔子也是这么看的，所以他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意思也是君子为正义本身的价值坚持正义，而小人只受利己本能的支配。



在这里，孔子好像把人断然分为两类：正义的君子和利己的小人。但他又说过：“唯上智下愚不移也。”可见他也承认，绝对的君子和绝对的小人都是极少数，大多数人是中间状态，可以变好也可以变坏。那么，至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法律的约束是必要的。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人人都有隐身术，会是一个什么情形。毫无悬念，一定是天下大乱。坏人不必说，自然是无恶不作。处在中间状态的人，也一定挡不住诱惑，有了隐身术仍然做君子，不去勾引王后和美女，这样的男人恐怕不多。就算你是一个好人，要坚守正义，不去侵犯别人，可是，你的财产遭掠夺，你的妻女遭蹂躏，久而久之，你的正义还能坚守下去吗？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情况下，为了自身的安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订立契约，大家都放弃隐身术。

格老孔，以及近代哲学家霍布斯，就是这样来论证立法的起源的：人人为了不受他人伤害而承诺自己不伤害他人。所以，格老孔说，在利己本能的支配下，最好是干坏事而不受惩罚，最坏是受了害而无能报复，而所谓正义就是最好与最坏之间的折中。

然而，人人放弃隐身术其实也是理想状态，在人类早期并未真正存在过。历史上长期存在的情形是，极少数人有隐身术，掌握着不受约束和监督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从而使没有隐身术的大多数人毫无安全感，却又无能为力。这种情形就叫做人治。

今天的中国，在相当程度上仍未摆脱这种状态。所以，我们必须为建立法治社会而努力。什么叫法治？就是不让任何人有隐身术，权力在法律的约束下公开透明地运作。唯有如此，才能造就一个人人有安全感的社会环境。（文/周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