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类人,一看到他的脸,就会使人浑身的不舒服。阿二有个哥哥阿大,这二兄弟生得像是一种对比。阿大小头小脑而又眼珠子乱贼一样的精明,硬生生将花如掌灯心中的一份急切,摧折了一大半。这阿大打自齐笑生他们一进来,就用一声重重的咳嗽,引了众人的注目。阿大接了花如掌灯的烟,眼晴并不往你看,及到知道来意,想了片刻,就将眉宇锁了。阿大说:是那草一样的东西吗?昨晚被我扔了,没了。扔了?阿二一听看着红梅呵呵地胀红了脸,用手指着里屋,急忙进身欲进去,被阿大一把拉住,顺手就是一耳光,傻子便蹲在地上呵呵地哭了。红梅急了,忿忿地说,这是我送给傻子的东西,凭什么要你来做主。阿大就双手赶鸭子一样的逐客。齐笑生笑着拉了心犹不甘的花如掌灯走,红梅不肯,但也没办法,只得出来时记了门牌:独人弄44号。 独人弄宽仅可单人独行,对面若也有来人,只得侧肩才容身得过。岛城海疆昔是蛮荒之地,古时常有充军发配来的罪人,称之为堕民。堕民顾、桂、潘三姓,不得与平民通婚,世业也只许剃头,抬桥,做陪嫁的帮佣和出丧的鼓乐手。直至民国初年,这种沿习的歧视取缔时,但世代相袭的职业却成了习惯。独人弄的一侧就是顾姓族居地,顾氏又以理发匠为多。这阿大阿二的父亲,是过去岛城有名的理发师,不傻的阿大从小就承了父业,如今在芙蓉洲路开了一家颇有门面的美容院,叫“喜欢来”。 等齐笑生他们走后,阿大便进屋,很疑惑地端着他傻子弟弟的这盆兰草细看起来。阿大虽说在美容院,也曾依稀听客人说起过岛城兰花的节略,但一惊一咋的有些像天方夜潭,他自然常嗤之以鼻。但如今傻子的这盆草,竟惊动岛城二位有名的闲人来讨,阿大就觉着这东西有些意思在里面。左右看不出个中究竟,有些失望。但这人虽没什么文化,但也有些见识。记得有一次一个收旧家具的客人到欢喜来洗头,讲过一件亲历的事。这客人在海岛一渔民家中,看到了一张紫檀木的桌面,堆在柴房中。便诳称自己是省城某家烧烤店的雇员,就在寻找这种柴木,用于烤鸡,生意特好。便讲好愿出500元买这张桌面,因带的钱不够付了定金第二天去取。这家渔民厚道人,想既然去做柴头,客人带了又不便。就将桌面劈成柴爿,齐整整地捆好。第二天那人去取时,一看情景跌坐在地上。那客人说,紫檀在广州论两卖,红木中绝品,且是整板料,命啊命!说的时侯那种惋惜还历历在目。阿大想到这里,决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相信一次又不会亏,万一要真是棵灵芝仙草,不是要活活悔死。阿大因此高兴起来,一高兴就不再是真不真的问题,而是能发多少财的问题,怔怔地浮想连翩做起春梦来,一直想得脑子发热,紧张得脸色发青。当天晚上,阿大将一棵仙人掌拨掉,将阿二种宝贝的破痰盂扔了,然后又到邻居那里讨来许多鸽粪, 用种仙人掌的盆十分小心地种好,用自已喝茶的杯子将兰花浇了。用洗脸毛巾将水渍擦干。放入自己房中的床底下,锁了门。哼着小调,去了种花的烂眼笑出眼睑家。 这烂眼笑出眼睑,能迎风落泪,笑的时候更是泪如泉涌。就有人不厌其繁,拗口地这般叫其浑名。白天在菜市口摆了卖花的摊车,卖些月季杜鹃仙人掌之类,晚上正在院子里洒水剪叶,一见阿大进来,连忙搬凳让座口称顾老板。阿大倒是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有没有好的兰花买。烂眼笑出眼睑忙说有有有,捧出一盆大花蕙兰出来。阿大说不是这个,是像韭菜一样的那种。噢,那是草头兰了,这草头兰四周山上都有,没人要,所以我倒是没有。前几天,打太极拳的那老头,也还问起过我,说为什么不卖春兰了。这老头年前还在我的车摊上,买过一株草兰,付了我一车花的钱,说是什么蝴蝶。是个有意思的好老头。阿大说,听说好兰花很值钱呢?你卖亏了。有什么亏不亏的,咱又不懂好坏,再说命里穷真是穷拾到黄金会变铜,这要讲命呢。这话说到了阿大的心坎里,便决定去找太极拳老头。和烂眼笑出眼睑约好了。满怀希望地去了他的喜欢来。 霓虹灯光怪陆离,整条街喧闹着好看的颜色,缤纷如开花一般。阿大的喜欢来美容院,夹杂在洗脚店洗发廊咖啡店酒吧茶座里面。这条街原是环城河,宋柳永昔年被谪在海岛做过小吏,词人对于岛城历史的贡献,是使古老的岛城有了一些漂亮的名字。芙蓉洲据考原是有800颗木芙蓉护堤的河岸。后沧桑演义,水去土掩,河变成了路,路变成了街,如今街成了闹市。但这闹市依然状如流水,不过是水变成了人,芙蓉木叶的灵魂也从散落的秋风中汇聚,变成更有水样质地的光影,使这街名依然名符其实。齐笑生有一次被夜色里的繁华所感动,发了孝心,请了老父老母逛了一圈芙蓉洲,临后来请老人到莲籽足浴去洗脚。老人说,如今洗脚也有店了,真是巨变了。虽然脚没有去洗,老父倒是殷殷地告诫儿子,常在河边走,尽量少湿鞋。 阿大的美容院要等夜色更深一些时,才会有客人来。这会,美容小姐们正在嗑瓜子闲聊。阿大叫一个唤作阿美的女孩,给熟客木老板打电话。这木老板是个做柃木生意的老男人。柃木是一种灌木,四季常青,日本人视之为神木,青枝绿叶扎成花束一般,用来供奉神鬼,作祭祀用。岛城就有了雇人满山遍野采柃木枝叶,扎束出口的行当。这木老板就是靠柃木发的财。雇工每天上山采柃木,便有养兰人,教之以粗略的花识,由是常有好好坏坏的兰草带下山来。开始,这木老板惊心于兰花客千金易草的作派,后来留了心时,竟发现这是极好的暗房生意。木老板以生意人的精明,化心思遍走宁波绍兴,学起兰艺来,因此几年下来,于行情花品之道也能见识三分。木老板常到喜欢来,说是这阿美长得像他年青时的旧情人。木老板来时,除了花钱大方,还必侃这兰花,说些某某谁一颗兰草卖了几万几十万之类骇人的见闻,说得在座的一惊一咋,懔懔的心动。木老板想不到美容院喜欢来老板,会因为问兰花而请他来,便问:阿大老板学雅了?也想走走花路了?阿大说那里那里,觉得奇怪想请教一二。 木老板说:兰花这东西奇了。认识的人是宝,不认识就是草。不要看海岛大大小小山头都长着兰花,这花与花不一样。这就好比是人,人中有龙凤,还有五百年一遇的圣人。兰花开时仔细去看,每朵花都不一样,香有浓淡,色有深浅,花有大小。最奇怪的是,这好的花会开出牡丹样的、菊花样的、桃花样的、荷花样的,还有梅花水仙蝴蝶样的,千变万化。颜色也是黑白红黄蓝紫都有,想不到的还有水晶玻璃一样的花,一放进水里不见影子没了。但千金易得一花难求,好花是少而又少,真正的好东西是百年难得一见。这好花又有灵气,须是山青水秀风水极好的山头,花根长在五色土上,山头有祥云护顶。发现一棵好花把它挖来,山头祥云立即消散,方圆百里之内就不会再有好东西,灵气都被这一棵吸光。过去采兰人上山,必要择吉日拜山神,往往也是寻遍千山万水,一年徒劳无所收获。除非是祖坟做得好或者是前世积了德,让你碰到一棵,但也要有慧眼。 木老板又说:这古往今来玩兰花的都是闲人,闲人有的是钱,有钱而又有闲就变了法子玩出了种种名堂,立下规矩定了法则,行花细花都有名称准则评判标准,而且这玩兰花犹如玩古董字画一般,沉湎久了就要上瘾,一上瘾就要入魔,入了魔的兰花玩家就开口闭口都是兰花,每日里痴心妄想挖空心思想得到自已心仪的兰花,便不惜千金一掷化巨资买来供养,以拥有孤品极品稀世珍品而为荣。得不到时偷抢骗拐行径种种,古时还有因兰花争执而官司一直打到皇帝那儿的事情呢。但如果光几个闲人玩兰花倒也无伤大雅,问题是后来商人见有利可图也来玩兰,官人见有机可乘也来巧取,强人贼人见有财可发便来剪径,以至帮闲附闲各色人等纷纷登场,东洋西洋的猎奇者也乘乱而入,结果是本来的清静之物变成重宝,风雅韵事变成了名利场。就说我吧,刚开始倒还脑子清楚贩来贩去得了些小利,现在反而越来越糊涂,每日里想有朝一日能到手一棵稀世极品,爆个天价,一劳永逸,但难呢,比登天还难。 阿大听虽只得似懂非懂,但双眼已起血色,便问木老板:这兰花一不能吃二不能穿,就算真有人化上个十万百万买了回去,买了的人又卖给谁呢?谁又会化百十万个钱买棵草种种呢?我还是不相信。 摘自《兰花宝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