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店 齐笑生瘦得像张大千笔下的伏生,笑起来骨头架子乱颤。喜欢笑,如果能胖一些,就是福态。店堂里樟木雕的大弥勒佛金光烂烂,笑得像南瓜花,可惜是和尚的样子。齐笑生的笑如同汪笑春,汪笑春是一款瘦干弱骨的兰花。珠宝店在旧时即是银楼。字号的古旧和讲究很重要,虽然卖的是新款新式的东西,但古风犹存的装璜,会使人怀旧,人一怀旧心里就踏实。天,空间至大者也,元,时间之始者也。齐笑生就毫愧色地将这小城里仅60平方的珠宝店,字号“天元”。店里的陈设,除了金银宝石的首饰,还放了些罐罐瓶瓶,这是前些年玩古玩时各到各处寻来的有真有假的青花瓷器。青花是非卖品,虽收藏了几年终无雅致的东西,但放在店堂的搁架上,映衬一具翡翠的白莱,或是与一款钻石项琏同列,倒也能显出几分有些高贵的沉稳。入夜,灯点起来,金玉满堂,齐笑生就笑了,坐在正中玻璃刻的赵公元帅像的中堂下,笑得像一架秋风。 小城的喧嚣并没有因夜色而止住,只是梧桐在路灯映衬下更加鲜绿,临街的店面更加明亮,小巷中出来的自行车铃声更加清脆,喧闹像是一块脏了的花布翻了一个面——一样,但要显得鲜亮一些。 “报!”那是傻子阿二又坐在中字路中央的安全岛上在卖报了。阿二卖报与众不同,已成为小城一景。阿二不认识钱,身边备有一竹篮,钱由买报者自己放入,但不管放多少钱,报纸阿二只给一份。因此,想买二份报纸的路人,需要买一份再回头重来。大汉阿二,傻呵呵地坐在安全岛上,时不时地大喝“报!”。路人先是好笑,继而习惯。齐笑生大笑着评论,说阿二是这条街上最会经营的人。店里只要红梅当班,阿二每天会送给店里一份报纸。夜深店堂快关门时分,阿二便突然的跑进来,喘着气红了脸,当着红梅扔下一份报纸,呵呵笑着嘴角流一包涎水,又立时不停地逃走,奔出门外十来米,张望一下,才缓慢下脚步来。 店里的事务,齐笑生并不很过问。新店员进店,齐笑生只选老实和富态的,理由是如果店员个个有福相,生意就不会坏到那里去。至于老实,那会经过考试。齐笑生会时不时的放一些数目不等的钱或值钱的东西,放在柜台底下和不显眼的角落,等店员打扫卫生时扫出来。红梅便是每次都扫得出来的人。于是他乐得悠悠闲闲地去寻他的青花。店堂里会进来各式各样的乞丐,齐笑生备有一罐小钱,对红梅说:来者都是客,乞丐也是不例外的,来了多少不论,都给。说毕自已又笑---万一这乞丐是吕洞宾扮的呢?从此不用乞丐进门,店员总会从罐子里取钱,一边笑:万一是吕洞宾扮的呢。日子一久干脆就是:吕洞宾又来了。到后来门口有乞丐走过,便叫:喂,吕洞宾。就这样很多“吕洞宾”来来去去,这生意竟玩笑似的不算很差。 齐笑生几年店开下来,可谓阅人无数,而且大多是各式各样的女人。专有一类人,只看不买,而且是隔上一段时日,必会来遁序细视一遍。来来往往的顾客中有一个人颇惹人注目,弄得大家对她都很熟,但她从不与你说话,你一张口,她便慌张而羞怯地躲开出去。红梅说,第一次看见这人以为也是乞丐,但给钱她不要。来时每次挎着一只菜篮,身子也不近柜台,像是怕身子将柜台弄脏一般,进门也必用脚在门口蹭蹭泥。因为实在太褛褴,从未将她当作买主过,但她每次只看一样东西,是一只人工做旧的红珊瑚镶着的银戒子。花如掌灯,是齐笑生那里的旧识常客,也是古怪而好奇的人,闻说这事认真地对齐笑生说,好笑,有些好笑! 秋去冬来,梧桐落叶如席,铺了满街,树丫光落落地全裸了,默默地在街上晒着太阳。店里空无一个客人,红梅给茶几上的几盆兰花浇了些水。齐笑生新买了一个青花釉里红的蟋蟀罐,和花如掌灯在一起把玩,花如掌灯吸了一口他那绿松石的大烟斗,说是假的。二人便在那争执。这时节店里进来一个女人,佝偻着身子,背着一个大竹篮,竹篮里空空地装着二棵白菜。一时间,大家都静住了,等那女人踽到柜台前又盯着那戒子看时,红梅很和谒地微笑:阿婆,我拿出来让你看吧。那女人目露惊喜,在衣襟上擦了擦手 ,慢慢地用双手小心地来接。兴奋得开了口:呀,呀呀。是个哑巴阿姨。红梅抬头说。齐笑生不敢站起来,生怕吓走那位,只示意红梅,让其试戴一下。哑巴女人惊吓似的抽回了手,红梅也没接住。“叮”戒子落在白玉似的大理石地上。女人慌住了,脸吓得煞白。再急蹲了腰,去拣。那手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黑而满是泥垢,像是什么树的根。戒子决不肯再试,但人也再不移身。解下菜蓝,一棵一棵地捧出二棵白菜,比划着想用白菜买那戒子。红梅惊疑地望着老板。齐笑生大笑,说:做一次亏本生意,一生难遇真买主!卖!。等红梅送走那哑巴女人,花如掌灯说,那釉里红确是真的。说着,众人都极有趣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开店门时,店门口的阶沿上坐着一个人,是哑巴女人早早地等在了门口,一看门开,哑巴就提着大篮子闪进了门,走入店堂指指茶几上的那盆春兰,又指指自已的竹篮,丫丫地笑。一竹蓝下山兰,菜一样被洗得很干净整齐地码着。根齐齐地用刀切过,是用稻草一小把一小把的扎好了的春兰。这兰草长短大小都被很精心地选过,每扎都带了几箭很饱满的花蕾。哑巴女人,伊伊哑哑兴奋地“说”,似乎是说她昨晚在山上找了一夜。看到大家都欢喜,她便很满足地微笑。 阿二还是看到红梅就要来送报纸,这天看到这么多兰花在店里,破例傻傻地对红梅嚷:草!草!红梅便将他叫住,送了一把给他。傻子不要。红梅便大声比划着告诉他,种在家里等过年穿新衣服的时候,会开花,会很香,香懂吗?阿二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第二天又来送报纸时,阿二又把兰花拿了来,身上穿了新衣服,并将兰花塞给红梅叫她闻,不香。齐笑生又大笑,红梅红着脸对阿二发怒,傻子便抢了兰花跑。 这一年冷冬,岛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山头皆银白,齐笑生高兴得像个孩子,整天约了花如掌灯,去爬山观雪景。爬上山顶再看雪,触目所及是湛湛的大海。半山腰倒是有一户人家,屋旧得要倒一般,但稀奇的是土墙内居然有六七棵红梅怒放,雪地里格外夺目,梅花精神得动人心魄,与破败的朽屋对比十分强烈。这二个闲人,因为梅花就闯着去敲人家的门。门哑地响过,齐笑生又大笑,主人竟然是用白菜买戒子的哑巴。倒是哑巴一点都不惊异,象是早已知道他们要来,在那里等侯一般。屋里摸索出一个瞎子来,一问,男人是哑巴女人的父亲。瞎子叫二位在屋里坐了,哑巴女人端上茶来,茶具竟是顺冶年间的民窑青花,齐笑生又笑,心想莫不是碰到狐仙了。待茶一入口,花如掌灯沉吟着说:这茶是普陀山佛茶的制法。瞎男人笑:先生好见识,我曾在普陀山有过僧缘。瞎男人自言自语说:我曾是普陀山的僧人。从前在紫竹林做知客僧。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入山,砸了菩萨,赶出了和尚,还将全山僧尼集中了,强行为僧尼指婚,哑巴的母亲是梅福俺的尼姑。红卫兵怕僧尼不从,将僧尼锁入房中,等他们认为破了四旧,才放人。瞎子说:这便是孽缘,哑巴只好天生是哑巴了。就只好还了俗,离开了普陀山,落户到这里,她母亲死后,父女俩便种点菜,哑巴到城里卖点钱,相安度日。哑巴在旁边听了,就不好意思地笑,又从房里拿出戒子来,一边在父亲的背上划字。瞎子笑着说:她说戒子上的石头是红的,戒子是父亲买给她的。哑巴便使劲点头,一脸的满足。齐笑生于是又想笑,但无法笑出来。雪从梅上树上簌簌地往下掉,瞎子便说,二位请回吧,不然落晚了。花如掌灯看着满树的梅花想问。不料瞎子老爹先说了,先生不用问,瞎子种梅花只是为了闻香,呵呵。 年关刚过,想不到红梅送给傻子阿二的兰花竟然开了。兰花开的那一天清早,阿二穿了新衣服,店还没有开,就拼命拍打着门。手里捏着二朵折下来的春兰,紧张地塞给红梅看。中午齐笑生一进店,红梅笑着说,傻子阿二居然把那兰花种开了花,花跟我们也开得不一样,跟阿二一样傻傻的。齐笑生一看,这花奇了。花是血红的颜色,花瓣就像瞎子家的梅花,又层层叠叠多不胜数,花舌和捧都是霞一样通体素净的红色。花朵就象是一朵明丽殷红的莲台。齐笑生大笑:快叫花如掌灯来。花如掌灯赶到一看,脸刷地变了白,傻了,半天无法说话。红梅有些害怕,一连声问怎么了?等明白过来时,花如掌灯大声说:快找阿二来,快找阿二来,我愿出重金!齐笑生听了又大笑:重金?阿二又不认识钱! 齐笑生的笑秋风乱颤,传至店外,引得过路的人都来张望。 摘自《兰花宝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