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铺天盖地都是复旦投毒案的报道,看过之后让人感慨万千,今天读到柴静《看见》一书中关于药家鑫杀人案的记述,心中又是一凛(不觉用上柴姑娘常用的词了,嘿嘿),从前我随大流、顺民意、人云亦云,现在终于厘清头绪,药家鑫这个孩子,是林某的另一张面孔,也许也是马加爵的另一张面孔,是XXX的另一张面孔,所有这些做了错事的孩子,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教育的牺牲品,与其说他们十恶不赦是恶魔,不如说他们都是生了病的人,中国病人。
药家鑫案甫一曝光时,媒体几乎一面倒地将同情倾注于被刺死的张妙身上,药家被谣传成有权有势的家庭,药本人也被传作“官二代”、“富二代”,由此更加重了对贪、腐、权势恨之入骨的民众的仇恨,从那些新闻报道来看,从被极力渲染的张妙家的惨状的一面,以及从被极力妖魔化的药家的一面,所有的人,包括我,都觉得这个凶手必得杀之而后快。还有什么好说的?如此穷凶极恶,如此残酷冷漠,怎么能不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然后执行了死刑,死刑过后,这个人消失了,人死如灯灭,话题也随着平息,是啊,世上那么多热热闹闹还在生的人折腾出的事人们都来不及关注呢,何况是一个死人。人们带着快意和胜利感——或许,连这些感觉都没有,就像是地铁又经过了一站接着向下一站奔去,前方是遥不可及的终点。就让这列地铁停一停吧,我们走下站台看一看,看一看刷刷而过的招贴画到底画着什么,看一看站台上有没有我们的老朋友,看一看地面上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是繁华都市还是一片荒芜。
书里柴静说了个小故事,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打碎了一只碗,在等妈妈回来的时候,她把碎片一片片拼在一起,一只全是碎纹的白瓷碗,窝在一摞碗的最上面,等着她。她觉得那个黄昏,好像比童年印象里的哪一天都暗都长,那种如临大敌的恐惧。结果妈妈回来以后,发现后居然是大笑,还当笑话跟邻居讲,当时柴静的心理不是如释重负,而是莫名其妙的郁闷:“就这样?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我也讲个事,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你们猜猜是什么?——是开信箱。每天早上出门,经过楼下那个信箱格的时候,我几乎都是颤抖着拿出钥匙打开,如果里头空无一物,我会如释重负,如果里头有信件,我的心脏就会狂跳,好几次我都觉得这么跳下去我会死掉。溯其根源,大概是因为信箱里承载着所有我无法预知的变化——学校的拒收信、警察局的拒签信、高额离谱的水电煤气单、房东勒令搬家的最后通牒信。。。信箱是我恐惧的源泉,如果能远离这种恐惧,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但是,直到我离开法国的时候,我都未收到与上述任何一封相似的信。
药家鑫撞到张妙,一开始下车并没有带刀,但他看见对方脸冲着车牌,就以为对方是在记车牌,于是拿出了刀,将张妙刺死了。杀人的动机,药家鑫说:“农村人难缠,我害怕她没完没了地缠着我的父母。”据说在正式播出的时候,后一句没有播,但我觉得药还有一句没说的——我给我的父母惹了麻烦,这是天大的事儿。因为这种恐惧去杀人,柴静说她理解不了,但我觉得我很能理解,你暂且不要去想“去杀人”这结果,只要去回忆那种“恐惧”,每一分每一秒,它就像高悬于头顶的利剑,你不晓得什么时候它会落下来,把自己刺出一个大血窟窿;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这种恐惧什么时候会结束,人生根本看不见希望,活着只是在受折磨、受煎熬。有时候你会想到死,却因为没有勇气而缩回脚,有时候你很想很想哭,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那些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儿”,却成为捆缚住我们的重重锁链,为了解脱,我们可以付出一切代价,真的,是一切。代价。
柴静的恐惧是责骂,我的恐惧是未知,药家鑫的恐惧呢,大概是父母,是父母本身,这给了他生命又毁了他生命的人。记述中我们看到,药的妈妈让他学琴,学不会就用尺子打手,才上幼儿园的药一边学一边哭,但不反抗。母亲从小教育药,凡是和小朋友一起玩儿,只要打架,不管谁对谁错,回来他都得挨骂。母亲一边哭一边问柴静:“不是说严格管教才能成才吗?难道严格管教也错了?”药的父亲是个军人,说话都是用命令性的口吻,他也承认自己说话尖酸,每次都把孩子刺得很痛。他说这么多年他从未鼓励过儿子,只要药热衷的东西他都会打击,甚至为了让孩子改学理科,背地里去找了教钢琴的老师,让老师多打击儿子。事后他说:“也许我说的话有点让人接受不了,但我说的应该是正确的。”
这两个自以为是的父母啊。所以你怎么能怪孩子不跟你交流?他想做的事你永远是反对的,他的热情永远被一瓢冷水当头浇熄,你只想他按照你规划好的路线去成长,去生活,你以为是为他好?你的教育方式出了偏差知道么,你自己都没搞明白该怎么过日子,你教孩子怎么过好日子?中国的父母,妄自尊大也就算了,还不爱学习,当父母不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是一个不断借鉴不断反思与孩子一起成长的过程。人与人全然不同,你拿个框框,还是你自己想出来从没验证过好坏的框框,“咚”一下套在孩子身上,来,照这个样子给我长!长成了什么,你自己看看吧。
父母也会抱怨:我家孩子根本不和我说话;跟他说什么,他就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转身就跑了;这孩子就这样,从小不爱说话,反正他只要功课好,我就不管他;他要什么我不都买给他了吗,还想要我怎样?!
要是我有这样的父母,我也一句话都不跟他们说。这样的父母,只懂生,不懂养。这样的父母,是中国病人们的制造者——病得更重。
现在我觉得药家鑫不应该执行死刑,也许会有很多人因此骂我,但我还是觉得不应该。张妙已经死了,再死药家鑫一个,就什么都没了,人没了,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药家鑫的本质也许并不坏,我也只能说也许,但这个案子里,我就看见一个害怕得浑身冰凉头脑一片空白的孩子,杀完人之后茫茫然站在空旷的大街,前方、后头俱是一片漆黑。我最难过的,倒不是药家鑫死去的这个事实,而是这个孩子,到死都不明白他的恐惧从何而来,该如何消解,就算在死亡的宁静中,他也得不到一个答案,他得永生永世背负着这个疑问追索下去。
药的父亲说:“男孩不能宠,我怕他以后给我惹事。”我想说,你真特么混蛋。
可惜,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是个混蛋,因为他的儿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文/mad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