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怎么说这些小偷呢

传闻说意大利小偷多，好生了得，我从小看电影小说，见说到声色俱厉，便不由毛骨俱寒，不都有电影叫《偷自行车的人》么，小时候想：偷自行车都偷成世界名电影了，太猖獗了！自己去到罗马时，住在国家大道上一处二楼的店，心想这里离火车站近，一定是小偷界常委会议所在，说不定店都是黑店！
陪个小心，跟店主打听：听说罗马小偷厉害得很？店主挺爱聊，也肯说英语，张嘴就吹：你去坐一站地铁，出来时毫无所觉，但其实，你的钱包，你的手机，你女朋友的照片，你的生日，你上午吃了什么，地铁上的小偷们都知道了！你从里到外，都被他们摸过一遍了！我正觉得好像有许多只毛茸茸的手来摸我时，店主又说：但罗马小偷，有些也蛮有趣的——我正想哪儿有趣呢，他说了——有一天中午，他听见敲门声；开了门，门前放了个塑料袋，里面搁着堆东西，打面上是本护照。老板翻看了看：护照、钥匙、罗马卡、图书馆证、房卡……细看护照，是店里一个美国住客的，上午出去了，还没回。黄昏时节，门敲得地动山摇。开门看，那美国游客回来了，说是中午在许愿池，被人摸了钱包。现金是小事，银行卡里也没多少欧元，就是护照！房卡！！钥匙！！！老板让他到柜台，掏塑料袋给他看，那美国乘客大惊，翻看：除了现金和银行卡，都在，连罗马旅行卡（可以用来坐公车，到博物馆打折）和袖珍地图都叠得好好的，搁那儿呢。
秋天我新认识一个意大利同学，姑娘家，叫做弗朗切斯卡，在意大利唱歌的。歌剧也唱，弥撒也唱。初到巴黎，各类卡都没办，又赶上法语差，英语强，说话带意大利腔满嘴滚舌头，打电话约时间办事，屡屡遭遇法国人Mon anglais est tres mal的刁难，推三阻四办不成。既如此，也不妨：要去银行交钱了，大大咧咧，把现金扔在背包里，挎着晃荡走。走一会儿，让我们过去遮着，自己打开包数数：钱没少，拉好拉链，走着！——就跟军火贩子预备去交易似的。我提醒她：巴黎地铁，遍地小偷。她淡淡的说：我夏天，背着这包，坐火车绕印度玩了圈。而且我是意大利来的，巴黎算个啥？！

我也好奇，问在印度遭过偷抢没，她说没。印度火车站也有小偷，但很好认：几个小瘪三，嘴唇上长点胡茬，头凑头蹲着，一边回头看你一边商量，那就是要偷你了；这时你随便找个虎背熊腰的欧洲人——印度有的是欧洲背包客——身旁一站，狐假虎威盯着他们；那几个印度人刚站一半，又蹲下了，继续头凑头蹲着，等你上火车，他们都不动弹。
说起来，我觉得葡萄牙的小偷也很好认。马德拉岛南，丰莎尔的公车站和出租车点，经常有店主好心，一边卖给你三明治和果汁，一边用葡萄牙腔英语悄悄提醒你：后面有贼。你回头一看，真好认：就有个头发油卷、腕戴链子、紧身衣梗着脖子，身材枯瘦的小混子，脚下七盘八旋，在你身后，一会儿走个人字，一会儿走个一字。你回头看他，他就撤，可是不长记性，过了一会儿，又跟上来了。我都替他们着急：着了相啦，换身衣服好不好啊！
某黄昏，我抓着地图，在海岸边，左看右看，找路去山上的植物园。便有个拖凉鞋小伙子，在我身后逡巡。马德拉岛很热，好比欧洲三亚，一月份都能穿拖鞋和衬衫走，身上兜少得一目了然。他绕着我盘旋了许久，有一次还特意站近了，瞄我的衣兜，很大胆的用胳膊肘蹭蹭我的腰。我心想贼哪有技术差成这样的，担心他胆子大，不怕被我看出来，不偷了，改明抢，于是抬头，放大声问他：对不起啊先生，植物园在哪儿？他愣了愣，像小鸟被猫扑了、小跳几下、飒飒飞走似的，一声不吭，往旁边连蹦了几大步，蹦到一个巷子口。我心想：噢，这是才明白自己被发现了？要逃是吧？
——不理他了，回头看地图，大概想明白了方向，开始走。走了没两步，听见后面啪沓啪沓声响。回头一看，那小伙子跟上来了，手插兜里，拿鞋皮蹭着地，离我五六步远，斜着脸，使左颧骨朝我努着，用英语说：植物园是吧？两欧！
我一个朋友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回来，心有余悸跟我说：阿根廷人在街上，真是疯狂。比如有大叔就街旁公园，赤着膀子做俯卧撑；比如烤肉摊可以开进花坛里，烤肉摊老板都是体格健美唯独肚子鼓一块的大汉。最霸道的，是阿根廷的飞车抢手机党。你在街上，拿手机正讲话呢，忽然耳边风过，一抬眼，手机已被别人抄走。看前面那背影：骑的既不是摩托车也不是电动车，而是自行车。看那抢手机的小伙子，两腿电风扇般猛踩狂蹬，连喘带叫，喊行人快让道快让道，早把自行车没入人海里了。她承认，看多了也佩服：有时就为抢个不值钱的功能机，这么折腾，太豁命了。
巴黎的小偷多，但感觉上，偷抢似乎各有分工。小巴黎人流集中，歌剧院街、拉法叶、卢浮宫、夏特莱交通枢纽站都是摩肩接踵，小偷就多。人多眼杂，靠手艺，神不知鬼不觉。人少的所在，比如大巴黎郊区92省、94省，人稀少，似乎强盗就多，纯靠蛮力。小巴黎内的小偷，手艺绝高。我听许多朋友说他们如何着过道儿：都是茫无所觉，到摸兜时才发现手机丢了。只剩苦思冥想：可没感觉哪一瞬间，身上就轻了呀！我自己亲身体验了一回：在歌剧院街，下地铁还在兜里，出地铁口，回头帮人拎包的功夫，发现kindle没了。跟人说起，只好自嘲：幸好那个kindle，从系统到内容都调成中文了，谅那小偷也看不懂，偷了没用！我在亚洲超市，跟一位卖春卷的会说广东话的越南大叔聊天，听过个类似的段子。那大叔帮着剥笋，把笋皮放一筐里，搁柜台上；一转眼，被个不开眼的小偷顺走了。越南大叔慨叹：那小子也可怜，笋皮有什么好偷的……可千万别吃啊——笋皮那么硬，他又不会煮，梗死他！
巴黎郊区的强盗，据经历过的朋友们，愤愤不平的总结，基本可以说是：简单粗暴没技术。最常见的，乃是溜达过来，问你时间。你一抬腕子，一亮手机，就觉得一阵风起，接下来，你只能看到人家拿着你手机狂奔的背影了。如果运气好，警察在旁边，你喊一嗓子，能看见警察手按帽子、撒腿急追。
我在94省遇到过一次：刚从超市里出来，面前一阵风劈过，眼都睁不开。睁眼看，是个小伙子，刚从我身边横越而过，沿路狂奔，满嘴唧唧哇哇，不知喊些什么；后面两个警察，手舞足蹈追杀，也不知道这小子之前偷了什么。路人三三两两，桩子似的驻足回望，看那小伙子被撵到街角，该他倒霉：一队小学生，领头几个跟牛奶浇成似的，正好转弯过来。贼一愣神，大概怕撞飞小孩，两脚一个平岔，踩地刹车，横着侧跳一步，想从小孩堆里找路跨过去，小孩们也愣住，就组着队抬头看他，有的走，有的停；贼正狼狈着，后面警察赶上来，一个揪住背心衣裳，然后就拉扯上了……回家路上，我还忍不住跟女朋友说：这小伙子，都做了贼了，就该狠心；怕撞到小孩子就减速，不够心狠手黑，做不了贼啊……
巴黎做偷摸勾当的，阿拉伯裔移民居多，所以小阿名声甚坏。我前房东说过这么个故事：以前有一阿拉伯裔邻居，住在她隔壁，趁她去洗澡了，去把那层楼的锅炉开关一拧，热水变凉；人正洗澡，被这么一折腾，又冻又急，匆忙披了衣服，出门上走廊，跑向锅炉房收拾，急着走，忘关房门，于是被人闯了空门。那邻居也不大肆劫夺，只是每次顺走点儿吃的喝的，占点小便宜。怎么知道这真相的呢？原来这位邻居，后来不知怎么，喜欢上了她，磕磕巴巴，要求要跟她交往，还特别诚恳，把这事招认了，把偷了的东西也掏了出来——一副“我想做个好人，你该给我个机会呀”，理直气壮。我前房东都听愣了：世上还有这种人哪？
抢东西的，也有彪形凛凛的黑大汉，但似乎普遍反应不快，真是靠蛮力欺负落单的居多。惟其如此，真挨了抢，才觉得真憋屈。我有个同学，小个子女生，遇到过这么个事儿：某日街上少人烟，她独个走，俩黑大汉凑过来，问小妹妹，几点了呀？我那同学听了，拧眉瞪目，扫视俩人，义正词严道：我知道你们要抢我手机！没门！说完了，撒腿就跑。俩黑大汉愣着，看她跑。跑了一会儿，她停了停，下意识摸摸兜里：还在没？哎，没摸到呢！不对！手机没了！他俩什么时候偷的？！勃然大怒，翻身跑回去，那俩黑大汉没走多远，慢吞吞晃呢，看她回来了，直发愣。我同学使铁铮铮的法语喝问：是不是你们偷了我手机！交出来！俩黑大汉面面相觑，喊冤枉：没偷！真没偷！真的！老老实实，解开皮夹克，翻着兜让她看：真没偷！我那同学心想：莫非错了？又回头，把包抖开了，就亮里看着，翻两下：哦，原来手机掉皮包夹层了！拿出来，很高兴的看看：是没偷，在这儿呢！俩黑大汉先是如释重负，呵呵笑笑，然后，四只眼睛，忽然就一起瞪圆了，盯上了手机，朝我那同学咧嘴：哎，这手机不错，快给我们！（文/张佳玮）